奉天殿今日难得地燃起了西域进贡的长明烛。

作为皇家摆设家宴的地方,自从先皇病危之日起,这里已经约莫三年不曾启用过了。

今日新皇登基,尘封已久的宫室也被打扫一新。

谁都知道,这是新皇要在此答谢她那位神秘恩师。正是他,将当年不起眼的郡主扶上龙椅。

然而,帝师真容无人得见。女帝监国之初,决断有余而庙算不足,与早先展现的雄才大略判若两人。

因此,早有流言称女帝背后必有高人。

朝野传闻,新皇的那位神秘恩师乃是仙人临凡,多智近妖,更擅奇门之术,算尽天下,是不世出的王佐之才。

今日宴席,女帝严令宫女太监设席后即刻退出。而殿外密卫重重,除她之外,任何人不得入内。这阵仗几乎就是在无声地宣告:帝师,绝非凡人。

“不过,如此恩宠,却并不一定是为人臣子的福分啊。”

诸位重臣在私下闲谈时都不约而同地闪过如此念头。

这位帝师愿做诸葛武侯,然而当今的圣上,却不一定愿做那从谏如流的阿斗啊。

史册之上,帝王对臣子的殊遇,往往暗藏血色波涛。。

流言的中心,莫停杯此刻正悠然自在地品着杯中佳饮,全然不知外界对他的议论。

当然,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左右不过些红尘俗人的闲言碎语罢了。

杯中物入口时,细微的苦杏味将蜂蜜特有的甜到发腻的感觉中和了,舌头竟久违地在这个世界回味到了一丝那个世界的味道。这个世界总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和蓝星有着莫名其妙的相似之处。

喉咙传来一种轻微的不适感,“小甜水还在追我?”莫停杯不禁在心中吐槽。

不过这份与众不同的“莼鲈”之思,却反倒冲散了莫停杯心中的离别之愁。

曾经答应师姐将小凤凰扶上皇位的承诺已经完成,他也该回山门继续修行了。

尽管并未曾引领小凤凰踏足仙途,但辅佐一位女子之身的郡主登上帝位的过程,极大满足了莫停杯好为人师的天性。比起几位门下逆徒,莫停杯反倒觉得这位不曾拜师的小凤凰更像是他的徒弟。

离别前,留给小凤凰一份引气决吧。小凤凰根骨不错,若是日后有缘,大概会在山门某一次的收徒大典上看到她的身影吧?

“说起来,下山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大家都怎么样了。”

莫停杯转着酒杯,并未察觉杯沿悄然泛起一丝本不该属于这凡尘的咒法微光。

“莫师在想些什么?”

女子的问候声在背后突然响起,打断了莫停杯的思绪。

莫停杯转过身来,却见叶惊凰并未穿着那身皇帝的冕服,而是依旧穿着曾经还是郡主时的常服。

只是,相较那时的青涩,叶惊凰的身上似乎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望向他这位师长的眼神里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些晦暗难明的情绪。

离别在即,莫停杯突然起了一丝玩心,想逗逗在这个总喜欢板着张脸的弟子:“小凤凰,当皇帝的感觉如何?”

“莫师以为,我该如何?”

叶惊凰的话语中听不出半点感情,一下子让莫停杯尴尬的不知道该接些什么,只好讪讪地干笑两声,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你不愿说,我便不问了。”

叶惊凰的嘴角勾起一丝细微的弧度,似是嘲弄,似是戏谑:“莫师觉得,惊凰准备的这场宴席,可合心意?”

明明说着关切的话语,语气也带着掩饰不住的孺慕之情,但直觉却告诉他,叶惊凰的心里藏着一股恨。

莫停杯有些奇怪,正想答话,却感觉原本轻盈的身子莫名有股沉重之感。

殿内的长明烛无风自灭,然而整座大殿却依旧明亮,殿内的光源竟是那些雕龙绘凤的栋梁。

莫停杯定睛望去,那些图案哪里是什么庸俗画作,分明是修真界早已禁绝的某种夺人修为的阴毒阵纹!

多年修行积攒的法力正在离开他的身体,凡人的无力感时隔近百年的光阴再一次找上了他。

曾经充盈在四肢百骸间的法力从他的感知中一点点地消失,丹田内镇压已久的红尘之毒趁势反噬,腥甜涌上喉头。莫停杯知道,这是陡然失去一切法力后丹田碎裂的征兆。

独属于深秋时分的凉意从空荡荡的大殿中涌向他,激得他不由地一哆嗦。刚穿越到这个世界时那段衣不蔽体的记忆久违地鲜活了起来。

经年修行,莫停杯一颗道心早已坚逾精铁。即便突遭变故,身负重伤,他却依旧平静地看向叶惊凰。

只见叶惊凰气势节节攀升,凡人武者的界限轰然破碎,直入仙门!

答案不言自明。

莫停杯有些哭笑不得,恩将仇报的戏码总能在他的身上上演。不断被弟子背刺似乎成了笼罩在他身上不散的诅咒。也不知道这位的理由是什么?

“小凤凰,为什么?”他背脊挺直,无视那不受控制的磅礴仙压,声音平静无波地质问道。

叶惊凰满脸痛苦,俏丽的脸蛋此时全无血色,豆大的汗珠簌簌的从额角渗下。突兀地获得一份远超她如今境界的法力,她那脆弱的经脉险些被撑爆。

若是只看二人此刻的模样,就好像被施邪术的并非莫停杯,而是叶惊凰一样。

叶惊凰只觉得自己几乎是在鬼门关外走钢丝,幸亏莫停杯一直以来所教授给她的武道功法实质乃是混入了几分引气决要义的启蒙仙法,否则此刻的她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此刻,她才知晓那位神秘的女子在将法术交给她时那副意味深长的眼神里究竟藏着什么。

只是,这种痛苦,反而让她感觉到了某种从未品尝过的快意。

还未等她回味,莫停杯的法力就好像知道她是他悉心教导了八年,呵护了八年的掌上明珠一样,不过数个呼吸间便主动从她各个穴位中逸散而去,只留下了刚刚好匹配她承受极限的筑基圆满的法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飘飘欲仙之感袭来,让叶惊凰几乎要呻吟出来。然而莫停杯那静如平湖的目光让她生生止住了这份冲动。

愧疚突兀地冲散了喜悦,但很快又被积压已久的怨恨吞没。

“为什么?当你把阿姊从我身边抢走,还要强迫我卷入夺嫡漩涡之时,你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了!”叶惊凰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这奉天殿厚重的穹顶。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裹挟着积压了八年的怨毒,狠狠掷向莫停杯。

磅礴的威压不受控制地从她新生的经脉中逸散出来,沉重地碾压着殿内的空气,也碾压着莫停杯此刻凡胎俗骨的每一寸。

那股无形的巨力撞在胸口,莫停杯闷哼一声,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喉头那股被强行压下的腥甜再也抑制不住。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破碎的丹田,殷红的血沫终于从他紧抿的唇边溢出,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捂,但血却顺着指缝淌出,溅落在身前冰冷的金砖上。

叶惊凰狠狠地攥紧了藏在袖袍下的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几乎渗出血来,硬生生压抑住自己上前搀扶的冲动。

莫停杯的狼狈与无力,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叶惊凰心中某些被强行压抑的东西。

目睹昔日高高在上、宛如神祇的师尊此刻在自己威压下就连平日里一丝褶皱也没有的道袍都披散开,露出泛着异样红晕的肌肤,而那双平日里如蓄满了春水一般温润的眼睛,此刻却以一种看垃圾般的姿态,一寸也不离开地睥睨着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扭曲的快意猛地冲散了方才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像毒藤般缠绕住她的心脏,勒紧,带来窒息般的兴奋,让她贪婪地想要索取更多。

若是能听到莫师此刻强打精神的无力斥责……

伴随着脑中的妄想,叶惊凰只觉得血液上涌,浑身燥热……

叶惊凰赶忙停下绯色的幻想,暗中催动怀中攥着的符咒,阴影处果然钻出几具毫无特色的仙道傀儡,正如那找上的神秘女人所说的一般无二。

指挥着这些傀儡架起早已没了力气,只凭一口气强撑的莫停杯,叶惊凰的心底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些许刺痛的感觉。

也许是为了缓解这种刺痛的感觉,又或许是为了追求某种难以启齿的肮脏欲望,不需思考,话语便从她的口中吐出,又一次化作了刺向莫停杯心口的匕首:

“何况,这一切,难道不是莫师您的功劳吗?这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帝王心术,可以您一点一点培养进惊凰本能的啊。即便没有所谓的夺姊之愁,您也终究会是朕手中绝不容挣脱的那枚棋子。”

听闻此言,莫停杯再也撑不住最后一口气,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莫停杯最后一个念头便是:

为什么我总是会教出这种欺师灭祖的不孝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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