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身处一个空无一物的“房间”里。
而尤莉娅,依旧从背后紧紧地抱着她,不肯松开一丝一毫。
“……放手。”
伊莲先开口了,她的声音,带着空灵的疲惫。她试图挣脱,却发现自己这具半透明的身体,根本无法撼动对方那份沉重的执念。
“你应该让我走的,我已经……没有价值了。”
身后的怀抱,却抱得更紧了。
“那只是……你以为的。”
尤莉娅的声音,闷闷地,从她的颈后传来。
伊莲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我就知道……死之前,一定会看到你的。”
她看着眼前这片无尽的纯白,看着那个安静地坐在不远处,舔着糖果的“过去的自己”,脸上露出了一个混杂了怀念、悲伤和一丝解脱的微笑。
她以为,这是自己濒死前,因为过度的思念而产生的幻觉。
既然是幻觉,那把所有没能说出口的话,都说出来,也无所谓了吧。
她放弃了抵抗,任由那个女孩抱着,像在和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聊天。
“我搞砸了,尤莉娅。”她自嘲地笑了笑,“搞砸了一切。”
“我以为我可以还清所有的人情,然后干干净净地消失掉。结果,我又欠了新的债。那个大小姐……她是个比我还麻烦的笨蛋。”
“我还失去了我的手。不,那本来就不是我的手。我自己的手……早就被烧烂了。”
她举起自己那双没有任何伤疤的“幽灵”之手,怔怔地看着。
“我一直在想,我到底算什么东西。”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进行最后的审判。
“一个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孤儿,一个只会杀人的清道夫,一个……被换上了铁疙瘩的怪物。”
“我总是在受伤,总是在流血。因为只有那样,我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哈……真是个可笑的怪胎,对吧?”
她抬起头,那双暗红色的眼眸,不再有任何伪装,里面充满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眷恋。
“……其实我很高兴,尤莉娅。”
“看到你在地基区,做得那么好。”
“比我好,好太多了。”
“你找到了朋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你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了。”
“你……不再需要我了。”
“这样……就够了。”
“所以,离开我这个瘟神,好好生活下去。”
“至于我……我的人生就该到此为止了。”
尤莉娅安静地听着她的遗言,没有打断。
直到伊莲说完最后一个字,她才缓缓地抬起头。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此刻充满了悲伤与孤独。
“……如果,你走了。” 她轻声说,“那我呢?”
“一个被遗弃的兵器,一个没有了指令的程序……我该……去哪里?”
伊莲被她这句充满了脆弱的反问,问得哑口无言。
而尤莉娅,看着伊莲那双充满了迷茫和痛苦的眼睛,似乎也从中学到了什么。
她知道,现在,轮到她交出自己的“答卷”了。
她像一个第一次上台演讲的小学生,将自己这几天里,所有的学习成果,所有的困惑,和所有想对伊莲说的话,都磕磕绊绊、却又无比真诚地,表达了出来。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的数据库里……没有这个词的定义。”
“但是……”
“……但是我知道,当我给你发去信息,收到的却是那种回复时,我的核心系统,会变得很烫,很乱……哈默说,那叫‘嫉妒’。”
“我也知道,当你在天上,我在地下的时候,我会一直想,一直想……想你现在在做什么,想你有没有受伤,想你……有没有,也像我想你一样,在想我……”
“伊莲,你总说,你是在‘还人情’,你总说,你已经‘还清’了一切……”
她走上前,那双总是平静的蓝色眼眸里,第一次,蓄满了水汽。
“……那我呢?”
“你救了我,唤醒了我,给了我名字,还给了我一颗……很甜的糖……”
“这份‘债’,我还没有还给你。”
“你不能……就这么算了。”
“所以,别再说你已经‘还清’了,也别再说你‘不配’了。”
“因为,你还欠着我。”
“你欠着我……一辈子。”
“而我,也欠着你。”
“所以……”
她握紧了那只手,用尽了所有的勇气,说出了她最终的、也是最响亮的毕业宣言。
“……你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
“我爱你,伊莲。”
这句话,像一道酝酿了许久的闪电,毫无征兆地,狠狠地劈开了伊莲那片早已习惯了黑暗与荒芜的精神世界。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看着她那双充满了纯粹光芒的冰蓝色眼眸。
欺骗自己“还清了一切”的谎言,被戳破了。
伪装自己“不被需要”的硬壳,被敲碎了。
那个一心求死的“幽灵”,在这一刻,再也无处可逃。
一股她从未体验过的情感洪流,从她那颗早已干涸的心底,猛地喷涌而出。
是委屈?是感动?还是……一种终于被“允许”活下去的、巨大的喜悦?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那双眼睛,正在被滚烫的泪水所模糊。
她像一个溺水的人,看到了唯一的光。
她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像一个迷途已久的孩子,找到了回家的路。
她猛地,扑了上去。
扑进了那个为她而来,为她而存在的,冰冷却又无比安心的怀抱。
“呜……呜呜……”
压抑许久的、如同孩童般的呜咽声,第一次,从她的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溢出。
紧接着,是彻底的、毫无保留的失声痛哭。
她哭了。
那个在灰岬的垃圾堆里没有哭,在第一次杀人时没有哭,在被哈克背叛时没有哭,甚至在亲手割下自己手臂时都没有流一滴泪的伊莲,哭了。
她哭得像个孩子,哭得浑身颤抖,仿佛要将这十几年来,所有积压的痛苦、孤独、恐惧和伪装,都随着这滚烫的眼泪,一次性地,彻底地宣泄出来。
尤莉娅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只能笨拙地回抱着这个正在自己怀里痛哭的、她最珍视的“宝物”,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不知道过了多久,哭声,才渐渐地平息下来。
伊莲缓缓地抬起头,她那张半透明的脸上,还挂着狼狈的泪痕。
她看着尤莉娅,那双被泪水洗刷过的暗红色眼眸,不再有任何冰冷和疏离,只剩下孩子般的脆弱和……不确定。
“……我……真的可以吗?”
她的声音,沙哑、颤抖,充满了小心翼翼、几乎要碎掉的祈求。
“尤莉娅……我真的可以……不再一个人了吗?”
尤莉娅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对被抛弃的恐惧。
她知道,自己不需要再说什么复杂的“道理”了。
她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温柔地拭去她脸颊上那虚幻的泪痕。
“……可以。”
“我不是一直都在吗?”
伊莲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肯定。
所有的借口,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
她笑了,那是一个泪水还挂在脸上,却又充满了释然的笑容。
她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伸出那双轻盈的手,轻轻地捧住了尤莉娅的脸颊。
然后,她微微地向前倾身。
尤莉娅的心,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跳动。
她看着那张越来越近的、她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脸。
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一个轻柔的、温暖的、带着一丝泪水咸味的触感,印在了她的唇上。
这是她们的第二次初吻。
也是……真正的第一次。
这个吻,没有任何技巧可言。
它只是两个同样笨拙的灵魂,最原始、也最本能的相互碰触。
伊莲的嘴唇,还带着刚刚痛哭过的微弱颤抖。她像一只胆怯的雏鸟,只是试探性地贴着,不敢有任何更进一步的动作。
而尤莉娅,则像一台第一次接收到信号的仪器。她能感觉到,从她们嘴唇相接的地方,传来了一股无法被数据化的信息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逻辑和程序,让她的大脑,陷入了一片幸福的空白嗡鸣之中。
她下意识地,回应了一下。
仿佛只是嘴唇肌肉的一次无意识的抽搐。
但这个微小的回应,却像一道许可的信号,给了伊莲巨大的勇气。
伊莲那半透明的身体,似乎也因为这份回应,而变得凝实了一些。
她不再是试探,而是用一种贪婪的、想要确认对方真实存在的姿态,将这个吻,加深了些许。
它没有血腥,没有硝烟,没有濒死的绝望。
只有两个破碎的灵魂,在这个纯白色的永恒瞬间里,最笨拙、也最真诚的相互靠近、确认、与……融合。
在漫长而又短暂的吻结束后。
伊莲缓缓地松开手,她的脸上,染上了一层如同朝霞般的淡淡红晕。
她看着眼前这个同样脸颊微红,因为核心系统过载而导致双眼还紧闭着,长长的银色睫毛正在微微颤抖的“兵器”。
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她反手,握紧了那只冰凉的手。
“……过来,傻瓜。”
“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