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灯光下,映照在眼前的,是一名身穿睡衣,拥有乌黑长发的“少女”。
孟山越知道,那当然不是所谓的“少女”。
右手捏住洗手台上的剪刀,左手捋起一缕长发——
粗暴地开合起剪刀,丝丝缕缕的黑色长发,在眼前像是秋天的树叶般纷纷掉落。
不一时,镜中的少女不见了,露出他熟悉的容颜来。
那是他自己——
不适地扭了扭脖子,感到有细小的发茬,不知何时钻进了衣领当中。抬眼看向镜子,原本的及腰长发,在剪刀的摧残下,此时已然只能盖到脖颈上沿。
不过这种发型,对一般男生而言,似乎还是有点太长了。
“算了……就这样吧,不碍事就行……”他心想着。
最近的一星期里,每天早上起来,他都要这样给自己剪头发,然后每天晚上,又莫名其妙地长回原样——周而复始,简直像是在推巨石的西西弗斯。
不过至少也算是有了一些心得:自己动手的极限,似乎也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还想再剪下去的话,要么不可避免地变成狗啃的形状,要么就只能一口气彻底剃光。
比起那二者,他宁肯还是要现在这个状态,恰好卡在长发和短发的边缘。
虽然配合着这张脸,未免显得有些太过秀气——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孟山越盯着镜子,将刘海分到一边,于是露出了额角那道见之骇人的伤疤来,这一举动似乎将他柔和的轮廓中和了些许,但又有些过于惊悚,容易让人联想到什么不良活动,便只好把刘海拉回,伤疤又被严密地遮盖起来。
有道是伤痕是男人的勋章——这话固然很有市场,但就他的考虑,这也得视情况来定。
譬如说为了保护家人,为了打击犯罪,或者辛勤工作时不幸工伤,这是可以算作勋章的情况。
而若是为了些无意义的好勇斗狠,例如酒醉后和人起争执,导致被打破了头,这则完全不值得夸耀了。反倒该是一种耻辱的证明。
穿好外出的衣服,推开旅馆的大门,从带有空调冷气的室内走出,便感到八月的热风吞噬了自己。
孟山越背着书包,瞥见楼侧的阴影当中,几个无所事事的年轻男人,七歪八倒地在抽烟聊天,有人胳膊上纹着夸张的骷髅图案,却被一道刀疤劈成两半。
果然啊——哪里都少不了这种事。
他感到脑海里的某根神经被拨动了一下,随后在引起对方注意前,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忽然又觉得自己有些冒犯,人家只是在抽烟聊天而已,凭什么就这样将其断定为那种人?
和自己一样的那种人——
“小心一点也是正常的,努力用功了一整年,才考进了这座城市最好的重点高中。”他在心中告诫着自己,“可不能再搞砸了。”
为什么要说“再”呢?那当然是因为已经搞砸过一次了。
姑且是在临行前,和那群狐朋狗友们的道别吧,乡下县城里的不良们,没有许多的排场,也没有可供挥霍的钱,只是简单地在街边的烧烤摊上小聚。老板又很不讲究地,把本不该对未成年人出售的酒,卖给了这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之后的记忆里,细节便模糊了,只记得有人大喊着什么背叛啊欺骗啊什么的,应该是在说某个忽然摊牌已经升学到重点高中的狡诈家伙,随后就给自己的脑袋开了瓢,自己当然也要还击,之后似乎隔壁初中的家伙也加入了进来,要清算恩怨,变成几十人的大乱斗,直到听见警笛声响起。
回过神来时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头上还裹着纱布。
警察原本是打算按照聚众群殴的惯例,处置他们这一伙人的,但是由于他拿出了亭城第一高中的通知书求情,毕竟这个小城里的学生考上省城的顶尖高中,是很罕见,且会在大人中交口称赞的事,加上因为被多人围殴的缘故,自己基本上是全程挨打,没有还手的机会——这一点也被司法鉴定所证实,所以警察那边姑且算是放过了自己。
只不过在医院将养的时间,也让他错过了开学,整整迟到了一个多月,直到昨天才急匆匆地赶到亭城,落脚在临时的旅馆里。
旅馆离学校倒是不算远,顶着烈日走了一段上坡的路,于是看见亭城第一高中那像是牌坊一样的仿古大门——他姑且是在宣传图片上见过这一回事的。
这个时候,路上大都也是往来的学生,或是三三两两地结伴步行,或是骑着单车穿梭着,亭城一中学生们那规整漂亮的制服校服,是孟山越以往只在图片和动画里见识过的。
他还没有订衣服,穿着自带的蓝绿色运动服,只好控制住自己的视线,免得露出乡巴佬的神情。
明明知道走在大街上并没有那么多人关注自己,可人总会有自我意识过剩的一面。
慢吞吞地往上走,在大门口遭到了盘问,但姑且还是靠着通知书进去了。
首先该去的地方不是班级,而是会见班主任和教务处,补完本该在一个星期前完成的入学手续。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最后在班主任办公室里,把所有手续都收拾完毕时,那个瘦削男人的眼镜后面,闪过了一丝莫测的光。
“孟同学,你的成绩无可挑剔,但是我也听说过你的一些传闻——像是你那边的县城里,有许多有名的‘武斗派’,对吗?”
孟山越愣了愣。
老实讲,他姑且是做好了被盘问的准备了,任谁了解过他出身的初中,恐怕都会侧目的,但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班主任老师,居然会用“武斗派”这种听起来像是漫画设定的字眼。
不知道是善意的嘲讽,还是恶意的奚落?
“呃……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放轻松,我的意思是,既然如此,你有没有兴趣去做一些社工服务?或者相关的社团活动也可以。这对你的综合评价会很有帮助。”
“我会考虑的……”孟山越模棱两可地道,搞不清楚所谓武斗派和社工服务间的联系。还是说这其实相当于某种案底,需要靠做社会服务来抵债?
“那么好吧,欢迎孟同学加入我们的集体,本校学风自由,严肃活泼——希望孟同学于学习之余,能在这里发掘出自己的天赋和特长来。”
好在老师没有过多纠缠,只是说起了迎新的套话,他松了一口气。
于是被领到班级里,孟山越瞥了一眼门牌——一年七班,里面正在上语文课。
“同学们,这边有一位同学,因为一些原因,错过了开学,今天才来学校报道,现在我们请他来自我介绍。”
打断了语文老师的授课,班主任站上讲台说道。孟山越便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躬身道:
“这是我的名字……希望能和大家共同进步。”
前面的忘了,中间的忘了,后面的也忘了,总之排练过的开场白,只记得这两句话了。
不过就算是如此糟糕的开场,大家还是给上了礼貌热烈的掌声,和过去的遭遇形成了明显对比,这不禁令他感慨万分。
虽然成绩的水平不代表人品的好坏——但他辛辛苦苦念书,得以来到这里,果然还是能提高一些社交的质量的。
“呵呵,孟山越同学太紧张了,那么介绍一下自己的特长,怎么样?”班主任打圆场道。
特长?孟山越心中一叹,若是小学生的时候,大家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凭着兴趣说自己特长画画,特长唱歌或者特长跑步,可到了中学,如果不是考取过技能证书,拿过正规比赛的名次,或者能在运动会上拿奖的程度,就不足以称“特长”。
“不好意思,我没有什么特长,希望……呃,能在日后的学习中发展出兴趣来。”
是错觉吗?好像看见有的同学脸上闪过失望的神情,还没等他想明白,
“好了,你就先坐到后面那里去吧。”班主任吩咐罢,就离开了教室。
孟山越规矩地来到后排,看见一处无人的双人座,靠里的座位堆放着东西却没有人,但是靠外的座位倒是空无一人物。
“里面是柳同学的位置,他今天请假了。”
听见前排的女同学善意的提醒,孟山越也回报以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容,随后坐到了靠外的座位上。
语文老师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课程被打断,就露出不满的神情,只是温文尔雅地讲述着之乎者也的古文。孟山越还没有拿到课本,如果有同桌的话,姑且还可以借来同看,但同桌很显然不在,也只能云里雾里地听下去。
“你需要书本吗?”前排那个提醒过他的女同学,忽然悄悄地回过头来。
“啊……这怎么好意思?”孟山越低声道。
“没关系,我和我的同桌看一本就可以了。”她微笑着,拍了拍一旁的短发女生。
“那可真是太感谢你了。”孟山越接过语文书,诚心诚意地说道,只见那女同学俏皮地比了个OK的手势,随后转了回去。
楚巧子——孟山越看过书封上的名字,暗暗地记下了这个名字,真是个和善的好人呢,说话的声音也娇娇柔柔的,像是绵羊在咩咩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