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妈妈的哭喊和许念初最后的眼神,像冰锥,狠狠扎在我心上。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生疼,却压不下翻涌的恶心。

“对不起,阿姨。”

“我这就走,如您所愿。”

我转过身,沉重地迈出第一步,却又顿住。想起她妈妈苍白憔悴的病容,想起她还在接受治疗。不管上一辈的恩怨如何,人命关天,都不能半途而废。

“还有……” 我没有回头,“您在医院的治疗,病房和专家会诊的安排不会因为今天的事取消。安心在这里把病治好再离开吧。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了。”

说完,我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离开这个充满痛苦和怨恨的地方,将许念初和她妈妈的身影彻底抛在身后。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麻木得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回到家,客厅里异常安静。

母亲似乎还在房间处理工作,只有梁诺戴着VR头盔,在客厅角落里挥舞着手臂,发出轻微的“嘿嘿哈哈”的声音。

“哥哥!你回来啦?快……” 梁诺听到动静,掀起头盔一角,刚想招呼我陪她打游戏,却在看清我脸上表情的瞬间,声音戛然而止。

她脸上的兴奋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担忧。

“哥哥……你……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我无心解释,甚至都没看她一眼,目光如同雷达般扫过客厅,最终锁定了那扇紧闭的书房门。

目标明确。我径直走了过去,停在门口。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我抬起手,指节用力地敲在厚重的实木门板上。

里面沉默了几秒,一个沉稳、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我拧动门把手,推门而入。

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茶香和旧书纸张的味道。巨大的红木书桌后,父亲并没有坐在那里。他躺在一旁的摇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

书桌上堆满了各种文件、报告,旁边保温杯里的茶水还冒着热气。

我反手,将书房的门轻轻关上,然后“咔哒”一声,落了锁。清脆的锁舌扣合声,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走到摇椅旁。父亲依旧闭着眼,仿佛真的睡着了。但我知道他没有。

我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张熟悉又威严的脸庞,此刻在昏暗的灯光下,似乎也刻上了更多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就在我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父亲终于缓缓开口了。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带着些疲惫,眼睛却依旧没有睁开。

“那些事,你都知道了?”

我浑身一震。愕然地看着他平静的脸。他……他竟然知道?他竟然知道我今天会知道那些事?!他一直在等这一刻?

“爸……您……您都知道了?您知道我今天去医院,会遇到她们?”

父亲在摇椅上微微动了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用平铺直叙的语气,缓缓说:“国庆节的时候,你们雪城大学和隔壁理工大学搞交换生活动,我就听说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其实早在几年前,我就通过一些渠道,了解到你苏叔叔的女儿,也就是现在改名叫许念初的那个丫头,考上了雪城理工大学。”

我的心猛地一沉。

“虽说两个学校离得近,但雪城那么大,人也多,你们未必能碰上。” 父亲的声音依旧平淡,“但交换生活动……把不同学校、不同专业的学生聚在一起……我就猜到,你们可能会遇见。”

“所以呢?” 我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质问,“您早就知道我们会见面?您就放任不管?看着我们像个傻子一样重逢?看着我心软去帮她妈妈?”

想起自己当初动用关系时的挣扎和内疚,此刻只觉得无比讽刺。

父亲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锐利,此刻却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看向我。

他坐直了些身体,毯子滑落下去。

“还有你几个月前。” 他继续说,目光如炬,“找你妈妈帮你联系市一院的孙主任,我就觉得不太寻常。一般同学的关系,值得你动用家里的关系?那必然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后来……”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你妈妈有一天跟我提起,说你托孙阿姨帮一个叫‘许念初’的同学的母亲安排病房和专家会诊……你妈妈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那一刻,我就确定了。你们不仅见了面,而且你又心软了,帮了她,对吧?”

“是!” 我再也忍不住,声音陡然拔高,“我帮了,因为那是人命关天的事!可爸!您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选择瞒着我?为什么要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这一切发生!还有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不是像她妈妈说的那样?您告诉我!求求您亲口告诉我!”

我的质问在书房里回荡。

父亲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看着我,眼神里只有无奈。

“为什么不告诉你?” 他缓缓开口,“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水,背对着我:“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叫苏棠的小丫头,对你来说,真的还像小时候那么重要吗?知道了这些陈年旧事,知道了上一辈的恩怨,你又能怎么样呢?”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刺向我:“是想继续跟她续写前缘?还是背负着这份愧疚和怨恨跟她纠缠不清?或者……你想改变过去吗?”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城市璀璨却冰冷的夜景,背影显得有些孤寂。

“我知道,她们一家的离开,对当时的你打击很大。你消沉了很久。但那些事都过去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妈妈也跟你苏叔叔离了婚,改嫁,给女儿改了名字……这对她们母女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离开那个泥潭,重新开始。”

“解脱?”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爸,您管那种家破人亡、背井离乡、隐姓埋名叫解脱!”

父亲猛地转过身,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那是被触及痛处的愤怒,但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他的眼神变得异常沉重,仿佛要穿透时光,回到那个风雨飘摇的岁月。

“当年那场事故……”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死了三个,重伤七个,但这是内部通报的数据。可真正受伤的,受影响的人……远比这个数字多得多!”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我:“当时整个单位人心惶惶,风声鹤唳,省里派了专案组下来,压力层层传导,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我作为分管领导,只能硬着头皮,牵头成立调查组,积极配合省里开展工作,那是职责!更是别无选择!”

他走到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仿佛在叩击那段沉重的记忆:“期间,你苏叔叔来找过我。他当时整个人都垮了。他说他是现场负责人之一,但事故发生时他不在核心操作区,不是直接责任人。事后,他尽了全力补救,能认的责任都认了……他求我……”

父亲的声音哽了一下。

“求我在报告上少写一笔,在处罚建议上淡化几句……”

父亲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我告诉他,项目早期立项和监管环节就存在隐患,他是现场负责人,这个责任……无论如何都跑不掉!从轻处罚?在当时那种高压态势下,简直是天方夜谭!”

“然后他……当时就给我跪下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想象着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苏叔叔,跪在父亲面前的样子……

“他跪在地上,抓着我的裤腿,哭着说……文洲!我们十几年的交情啊!两家人好的跟一家人似的!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帮帮我!帮帮我们家棠棠!我可以没有这份工作,可如果我被判了刑,留下案底,我女儿的前程就彻底毁了!她才多大啊!’” 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把他扶起来……我只能说,老苏,我……我想想办法。”

父亲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我,那眼神里有痛楚,有挣扎,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但是,规定就是规定!铁证如山!当时省里对此事高度重视,处理意见极其严厉!我……我已经尽我所能,在权限范围内,为你苏叔叔争取了,可最后的处罚结果下来……”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沉重而清晰:“撤职,调离原岗位,发配到一个小单位,这已经是我能为他争取到的,所有责任人里最轻的处罚了!”

父亲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那件事之后,你都知道了。他们一家搬走了。而我……”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因为告诉你有什么用呢?你只是个孩子。”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和父亲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他走到摇椅边,缓缓坐下,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至于说我利用这件事升职……” 他发出一声极其复杂的叹息,“呵,每个人看待问题的角度都不一样。小安,总有一天,等你真正步入体制内,走到我这个位置,自然就明白了。”

摇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父亲靠在上面,不再说话,仿佛沉入了那段无法释怀的过往。

书房里只剩下了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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