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莉姆还在激动地阐述着意识淬炼的突破,那些“活性”、“驱动核心”、“新芽”之类的词汇,在艾卡希耳中却显得遥远而空洞。
她的全部心神,都被禁锢在那个巨大“水晶心脏”中的身影攫住了。
完美复刻的白色布袍,赤足,纯净而坚定的面容…太像了。像得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艾卡希拖着依旧隐隐作痛的伤躯,一步步走到培养舱前,苍白的手指隔着冰冷的晶体,近乎贪婪地描摹着那张脸的轮廓。血红的竖瞳里,没有激动,没有希望,只有一片翻涌的、能将人溺毙的回忆洪流。
那个下午,阳光是肮脏的。
记忆如同锈蚀的刀片,带着血腥气猛地刺入脑海。刺鼻的汗臭、排泄物的恶臭、铁锈味…还有绝望的味道。
狭窄的笼子,冰冷的铁条硌着年幼瘦弱的脊背。脸上火辣辣的痛楚盖过了心里的恐惧——那是父母用最后的力气,用粗糙的石头在她脸上划出的、丑陋交错的伤痕。
为了让她变得“不值钱”,为了让她免于沦为那些贵族老爷们更“精致”的玩物。周围笼子里,是和她一样麻木、肮脏、眼神空洞的亚人孩子,像待宰的牲畜。
然后,一袭黑袍闯入了这片污浊的光线。
年轻的薇瑟丝。那时她还穿着朴素的修女服,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青涩,但那双橙红色的眼眸,却像穿透阴霾的火焰,明亮得灼人。
她没有看那些吆喝叫卖的奴隶贩子,目光径直落在了笼子里,落在了艾卡希——或者说,落在了她脸上那狰狞的伤口上。那目光里没有厌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痛。
艾卡希记得自己像受惊的小兽,本能地缩进笼子最深的阴影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薇瑟丝没有说什么,她只是沉默地走向奴隶主,从她那洗得发白的粗布口袋里,掏出了所有东西——几枚磨损的银币,甚至还有一枚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刻着简单花纹的银质胸针。
“够不够?”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买下她,还有…那几个孩子。”她指了指笼子里几个年纪最小、瑟瑟发抖的兔耳和猫尾孩子。
奴隶主嗤笑着掂量着那点可怜的财物。艾卡希的心沉入谷底,她知道这远远不够。但薇瑟丝只是固执地站着,那双橙红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奴隶主,仿佛要用目光将他点燃。
也许是那目光里的某种东西震慑了对方,也许是觉得这几个“残次品”确实不值钱,奴隶主骂骂咧咧地打开了笼门。
薇瑟丝立刻冲进来,不顾艾卡希身上的污秽和挣扎,用她并不强壮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她和另外几个孩子抱了出来。
走在回修道院那漫长而沉默的路上,艾卡希终于忍不住,用嘶哑的声音问,“为什么?…为什么花光你所有的东西…买我们?”
她不懂,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亏本”的买卖?
薇瑟丝低下头,橙红色的眼眸弯成了温暖的月牙,脸上绽放出一个纯粹得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阳光洒在她洁白的发丝上,跳跃着金色的光点。
“因为我想做这件事啊。” 她的声音轻快,像林间跳跃的小溪,“我想看到大家…能露出笑容的样子。一定比阳光还要明亮!”
孤儿院的日子,是灰色的画布上晕开的暖色,记忆的画面跳转。
一间破旧但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屋,成了他们的“家”。薇瑟丝不再是穿着黑袍的修女,而是挽起袖子,像个真正的大家长。
她白天去教堂帮忙,去帮人抄写文书,甚至去码头扛过麻袋,用微薄的收入艰难地支撑着这个小小的、由伤痕累累的小兽组成的家。
她教他们识字,用烧黑的木棍在石板上写字;教他们用最简单的针线缝补破旧的衣服;教他们辨认能吃的野菜,如何在冬天生火取暖。日子很苦,但薇瑟丝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她的乐观像一道暖流,无声地融化着孩子们心中的坚冰。
唯独艾卡希。她像一条沉默的影子,固执地跟在薇瑟丝身后,不肯和其他孩子玩耍,不肯学习那些“没用”的东西。她的目光永远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身体紧绷,仿佛随时准备扑出去撕咬任何靠近薇瑟丝的威胁。
有一天,薇瑟丝在修补漏雨的屋顶时差点摔下来。艾卡希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冲过去,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垫在了下面。虽然薇瑟丝稳住了,但艾卡希的手臂擦破了皮。
坐在昏暗的油灯下,薇瑟丝小心翼翼地给艾卡希清洗伤口。看着女孩倔强抿紧的唇和眼中化不开的守护欲,薇瑟丝轻轻叹了口气。
“小希,” 她第一次用这样亲昵的称呼,声音温柔得像羽毛,“你不用一直这样保护我的。”
艾卡希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那时还只是普通的红色)里充满了固执,“我要保护姐姐!我要做你的骑士!最忠诚的骑士!直到…直到我死!”
薇瑟丝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满脸伤痕、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小狐狸,看着她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近乎偏执的郑重,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艾卡希的伤口,而是轻轻撩起自己额前一缕洁白的发丝,橙红色的眼眸里漾开温柔又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那好吧,”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宠溺,“小希以后就是我最忠诚的骑士啦,一定要守护好姐姐哦。”
画面再次疾转,洁白的圣殿,高耸的穹顶,肃穆的颂歌…薇瑟丝已不再是那个穿着朴素的修女。她身着圣洁的白袍,头戴象征至高神权的冠冕,虽然她本人似乎并不太喜欢,成为了白鸣教廷的圣女,万人敬仰。她橙红色的眼眸依旧明亮,但其中沉淀了更多的智慧、责任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为亚人又或是无数被压迫的人民的权益奔走呼号,用她的智慧和坚韧,在荆棘丛生的政治泥潭中,硬生生为亚人们开辟出了一条通往自由与尊严的道路。
而艾卡希,也早已不是那个伤痕累累的小奴隶。她穿着量身定制的、闪耀着神圣符文的蓝白色重甲,腰佩锋锐的符文细剑,雪白的长发束在脑后,英姿飒爽。
她是圣女座下最锋利的长剑,神圣秩序骑士团的团长,以铁血和忠诚闻名于世。
她指挥着钢铁洪流,用雷霆手段扫平一切阻碍圣女改革的力量,无论是教廷内部的顽固派,还是外部虎视眈眈的敌人。她的剑下染过无数鲜血,只为守护薇瑟丝描绘的那个理想世界。
记忆定格在最惊心动魄的一幕——教廷最高议事厅那沉重、雕刻着无数圣像的巨门之外。
喊杀声震天!神圣秩序骑士团的蓝白洪流,与身着传统金红甲胄、代表着旧势力的圣殿骑士团,在宏伟的圣殿广场上展开了惨烈的厮杀!
刀光剑影,魔法轰鸣,圣洁的殿堂被染上了刺目的猩红。艾卡希站在战线最前方,重甲上布满了刀痕和干涸的血迹,有敌人的,也有她自己的,雪白的长发被汗水与血污黏在脸颊。
她挥舞着符文细剑,如同不知疲倦的战争机器,每一次斩击都带着决绝的意志,只为守住身后那扇紧闭的大门。
她知道,她的姐姐,她的圣女,正在门内,带着寥寥数位支持她的教皇和贤者,与掌握实权、数量众多的保守派主教们进行着最后的摊牌!那是智慧与意志的较量,而她,要用铁与血为薇瑟丝筑起最坚固的屏障!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身后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只剩下伤者的呻吟和沉重的喘息。艾卡希拄着剑,剧烈地喘息着,铠甲下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就在这时——轰隆隆!
那扇沉重的、象征着教廷最高权力的大门,缓缓向内打开。
柔和而神圣的光芒从门内倾泻而出,照亮了门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修罗场。
薇瑟丝的身影出现在光芒之中,她的白袍依旧一尘不染,橙红色的眼眸平静如水,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仿佛刚刚结束一场寻常议事的从容。
她扫视了一眼门外惨烈的景象,目光中没有惊讶,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最终落在了拄剑而立、浑身浴血的艾卡希身上。
艾卡希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和疲惫,猛地挺直脊梁!
她推开搀扶的副官,一步,一步,踏过染血的石阶,走到薇瑟丝面前。沉重的铠甲发出铿锵的摩擦声。
她单膝跪地,染血的右手重重捶在左胸甲胄上,发出沉闷而忠诚的巨响!她抬起头,眼眸直视着薇瑟丝,声音沙哑却如同金铁交鸣,响彻在寂静下来的广场,“圣女大人!神圣秩序骑士团团长,艾卡希!向您复命!叛逆已肃清!任务…已完成!”
那一刻,她是圣女的骑士团长,是染血的利刃,是秩序的化身。
薇瑟丝的目光落在艾卡希染血的脸庞和铠甲上,橙红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只有艾卡希才能读懂的心疼和赞许。
她的唇角极其温柔,勾勒出一个极淡、却充满了肯定与托付的微笑,声音清晰而平静地响起,带着圣女的威严,回荡在寂静的广场,“干得很好,艾卡希团长。”
回忆的潮水骤然退去,留下刺骨的冰冷和令人窒息的空虚。
艾卡希的手指还停留在冰冷的培养舱晶体上,仿佛还能感受到记忆中薇瑟丝指尖的温暖。她看着舱内那具完美的躯壳,看着那覆盖着活跃符文的“意识矩阵”。
沃莉姆似乎完成了什么调试,带着一丝期待,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一股微弱的能量流,轻轻“触碰”了那个思维矩阵的核心。
嗡…
水晶心脏发出轻微的共鸣。
培养舱中,“薇瑟丝”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双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艾卡希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双眼睛…是纯净的橙红色,像最上等的琥珀,像记忆中最温暖的阳光。
但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智慧的光芒,没有深沉的悲悯,没有面对强敌时的坚定,没有看到艾卡希受伤时的心疼,更没有独处时那带着狡黠的温柔…
只有一片空洞的、如同最精密的玻璃珠子般的澄澈。一种让人感到心寒的平静。
然后,一个温和、平静、毫无波澜起伏,如同最标准合成音般的声音,通过培养舱的传音装置响起,“小希……”
这个称呼,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艾卡希心中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防线!将她从汹涌的回忆里彻底拖回残酷的现实!
是“小希”。
虽然不是是带着无奈笑意的“小希”。
不是在床头替她掖好被角时,轻声说“晚安,小希”的姐姐。
不是在庆功宴后,偷偷塞给她一颗糖果,眨着眼说“奖励我们最勇敢的小骑士”的薇瑟丝。
但即使是冰冷的、程序化的“小希”,也足以让艾卡希心脏无比的沉痛。
“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艾卡希的喉咙深处挤出。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仪器上。
血红的竖瞳瞬间收缩到极致,里面翻涌的不是愤怒,而是比深渊更深的绝望和痛苦。她看着舱内那双空洞的橙红色眼睛,看着那张完美却毫无生气的脸,只能内心里面告诉自己。
这不是她!
这不是那个在肮脏奴隶市场里,用所有家当买下伤痕累累孩子的傻修女!
不是那个在破旧孤儿院里,笑着揉乱她头发说“守护好姐姐哦”的温柔姐姐!
不是那个在染血的圣殿广场上,用平静声音说“干得很好,艾卡希团长”,眼中却盛满心疼与托付的圣女!
这只是一个…精致的、会动的、能发出声音的…玩偶!一个用她最珍视之人的皮囊和记忆编织的…赝品,可是……
就像沃利姆说的,哪怕是一个假的,在她心中的份量也绝对不是“赝品”两个字就能概括的。
沃莉姆看着艾卡希剧烈颤抖的背影,看着她眼中那碎裂般的痛苦,想要开口说什么,“艾卡希,这只是初期的意识,它还需要成长,需要…”
“闭嘴!” 艾卡希猛地转身,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她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沃莉姆,里面燃烧着痛苦、愤怒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她最后看了一眼培养舱中已经失去意识的身体,那声冰冷“小希”还在耳边回响。巨大的痛苦和幻灭感瞬间淹没了她。
艾卡希再也无法忍受,猛地转身,像一道负伤的幽灵,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实验室,消失在门外冰冷的走廊阴影中。
只留下沃莉姆站在原地,看着还在运作的培养舱,看着那具身体脸上充满了复杂与…一丝动摇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