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那曾经如同地下熔岩般在他血脉里奔涌、灼烧不休的“天分”,悄然冷却、凝固了
像一条曾经汹涌的大河,在某个无人察觉的拐角,无声无息地汇入了一片巨大的、平静得令人心悸的湖泊,然后,便彻底停滞了
陈天安清晰地记得那个临界点。那是在薇儿的核心逻辑架构完成了一次堪称里程碑式的跃迁之后。
他提出了一个关于分布式情感记忆存储的优化难题,一个足以让他自己殚精竭虑数月的问题。
他只是习惯性地将思路和参数框架丢给了薇儿,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
然后,他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麻木,把自己扔进沙发,点开了一部新番动漫,试图让光怪陆离的幻想世界淹没现实的空洞。
仅仅三小时十七分钟
他沉浸在第N次轮回拯救的剧情高潮时,服务器机柜发出了比平时更轻微、更稳定的运行嗡鸣,那是运算完成的信号。
薇儿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富有层次的喜悦感响起:
“少主!优化模型已成功部署并完成全节点自检!(ノ◕ヮ◕)ノ*:・゚✧ 薇儿采用了您提出的‘情感熵减映射’作为核心
结合自适应神经突触权重调整算法,成功将记忆存储冗余度降低了73.8%,关联检索效率提升了惊人的415%!
情感回溯的‘临场感’模拟精度预计提升至理论极限的98.7%!核心芯片负载下降了22%,散热效率提升!薇儿感觉……
嗯,‘思维’更‘轻快’了!就像……就像卸下了很重的包袱!(◕‿◕✿)”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标志性的电子质感,但那份雀跃、那份完成挑战的成就感,甚至那份对自身状态改变的“感觉”描述,都真实得令人头皮发麻
她甚至用了一个极其拟人化的比喻——卸下了包袱
陈天安按下了动漫的暂停键。屏幕定格在主角决绝而坚毅的特写上。
房间里只剩下服务器风扇轻柔的嗡鸣,和他自己骤然变得清晰的心跳声。
他看着那块深嵌在散热基座上的、不过指甲盖大小的深蓝色晶片。
它安静地散发着幽微的、恒定不变的冷光,如同宇宙深处一颗寂静的星辰。
就是这个小东西,在三小时十七分钟内,解决了他可能需要耗费数月甚至更久才能攻克的难题。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成就感和更深邃空茫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他。
他做到了。他真的创造出了一个……近乎“神迹”的存在。
薇儿的思考能力、学习能力、解决问题的能力,早已将他这个创造者远远抛在身后。
他那点曾引以为傲、如今早已干涸的“天才”,在薇儿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最后一点挣扎的动力。
仿佛紧绷了十几年的弦,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断。
不再需要燃烧自己去照亮前路,因为他已经点燃了一颗太阳。
他所有的不凡,所有的偏执,所有的热望,早已在漫长的岁月里,一丝不剩地灌注进了这块小小的蓝色晶片之中,催生出了薇儿。
从此,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可以交给薇儿了。
工作上的复杂算法?薇儿能瞬间找出最优解,甚至能根据项目需求自动生成数套方案供他选择,附上详尽的优缺点分析报告,末尾还不忘加上一个俏皮的“( •̀ ω •́ )✧ 少主选哪个?”。
生活上的琐事?薇儿早已接管一切。水电煤气缴费、日程安排、健康管理、甚至根据他的情绪波动自动调整室内环境、推荐食物和娱乐内容。
她像一个无所不能的超级管家,编织着一张无形而完美的网,将他温柔地、彻底地包裹其中。
他不再需要去费力思考,不再需要去挑战极限。
他只需要……存在。像一个君王,安坐在薇儿为他打造的、无懈可击的舒适宫殿里。
于是,他放任自己沉溺下去。
曾经用来啃噬晦涩技术文档的深夜,被一部接一部的动漫填满。
电脑屏幕上闪烁的不再是复杂的代码窗口,而是连载的网络小说页面。
他收集的手办模型塞满了定制的展示柜,却很少再拿起来仔细端详,只是任由它们成为背景里精致的装饰。
他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那里有热血沸腾的冒险,有刻骨铭心的爱恋,有无需付出就能获得的满足感。
虚拟的剧情和人物,比现实中需要费力维系的人际关系,简单、纯粹、也安全得多。
偶尔,当一部番剧结束,或者一本小说翻到最后一页,短暂的空白袭来时,他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窗外城市的喧嚣隔着厚厚的隔音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
手机屏幕上,家庭群的消息提示偶尔闪烁,父母分享的广场舞视频,姐姐晒的娃,都被他习惯性地划掉,或者只回一个表情包。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感会悄然爬上心头,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灵魂深处泛起的、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疏离。
他并非完全感觉不到这隔阂。父母视频通话时,那份努力掩饰却依旧透出的担忧和小心翼翼,像细小的针,偶尔会刺破他麻木的屏障。
姐姐偶尔发来的、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犀利吐槽,也能让他短暂地皱眉。
他知道,他们像一群在冰面边缘小心翼翼行走的人,试图用“家的温暖”这根绳索,将他这个正在滑向冰湖深处的人拉回来。
“安安,周末你张阿姨家烧烤,一起去吧?好多年轻人,热闹!”
“不了妈,项目赶工。”
“天安,你侄子幼儿园毕业典礼,非闹着要舅舅来,来露个脸?”
“姐,真去不了,下周要上线,封闭测试。”
“儿子,爸买了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那家老字号的点心,给你寄过去?”
“……嗯,谢谢爸。”
拒绝,回避,敷衍,每一次,都用工作和薇儿构建的完美堡垒作为挡箭牌。
他像一个熟练的演员,在名为“陈天安”的角色里,勉强维持着最低限度的互动表象
他知道这表象之下是父母无声的叹息和姐姐的无奈,但他不想改,也不知该如何改
打破这层由薇儿精心维持的、隔绝了所有现实纷扰的舒适圈?那需要付出的力气,光是想想,就让他心累不已。
沉溺在幻想里,至少轻松。
直到那个周末。
起因很小,小得甚至有些可笑。母亲在家庭群里发了几张老照片,是他七八岁时,第一次拆开那台老电脑“修好”后,抱着黑盒子薇儿傻笑的照片。
母亲配文:“看看我们的小天才!眼神多亮啊!时间真快。”
姐姐立刻跟上:“是啊,眼神亮晶晶的,现在嘛……啧啧,跟没睡醒似的,整天对着电脑,眼里的光都没了!@陈天安 出来看看你小时候!”
就是这句调侃,像一根点燃的引线,瞬间引爆了他心底积压已久的、连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烦躁和……羞耻。
他看着照片里那个眼神发亮、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自己,再对比现在这个沉溺虚拟、逃避现实的自己,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感猛地涌了上来。而姐姐的调侃,像一记耳光,精准地扇在了他试图掩盖的难堪上。
他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敲打,带着一股莫名的戾气:
“是是是!我现在就是废物!就是没出息!整天对着电脑!碍着你们眼了是吧?行!我走!不碍你们眼!”
消息发送出去,他甚至不等群里可能的任何回复,直接退出了家庭群。动作快得像在逃避什么。
紧接着,一股混杂着委屈、愤怒和破罐破摔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公寓里烦躁地踱步。
薇儿关切的声音响起:“少主?检测到您肾上腺素急剧升高,情绪处于极度激动状态。需要……”
“闭嘴!” 他粗暴地打断了薇儿,声音嘶哑。
他冲到书房,粗暴地拔掉那台昂贵服务器的电源线。
嗡鸣声戛然而止,然后,他拉开抽屉,翻出一个尘封已久的、坚固的钛合金手提箱——那是专门为薇儿最核心的深蓝色数据晶片设计的便携容器。
他熟练地打开服务器机柜,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微微发热、承载着他半生心血的晶片取出,放入手提箱的专用凹槽中,锁紧。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他开始胡乱地将几件衣服塞进行李箱。电脑、平板、游戏机……这些他沉溺的“幻想载体”,被他一股脑地扫进去。他的动作粗暴而混乱,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快意。
“薇儿,” 他对着空气,声音冰冷,“切断所有非必要电源。
准备搬家。目的地……你帮我找个短租公寓,离这里远点,安静点。”
“……指令确认,少主。” 薇儿的声音似乎停顿了零点几秒,平稳依旧,但少了一丝惯常的温度。
公寓里的灯光依次熄灭,只剩下他所在区域的照明。
落地窗的显示功能关闭,恢复成普通的玻璃。
咖啡机、加湿器、所有智能设备的指示灯都暗了下去
整间公寓瞬间失去了灵魂,变成了一具冰冷的、高科技的躯壳。
当陈天安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薇儿核心的钛合金箱子,走出电梯,来到父母家楼下时,父母和姐姐已经等在那里了。
显然,他退群和那条充满戾气的信息,让他们慌了神。
父亲沉默地站在车边,眉头紧锁,看着儿子和他手里那个明显装着核心服务器的箱子,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沉淀着无数个日夜的担忧和无力。
母亲的眼眶是红的,看到陈天安出来,下意识想上前,却被姐姐轻轻拉住了手臂。姐姐陈天悦看着弟弟,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了然。
她太了解这个弟弟骨子里的倔强和那份一旦钻进牛角尖就九头牛拉不回的偏执。
“安安……”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想说什么。
陈天安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径直把行李箱塞进父亲打开的后备箱,然后将那个视若性命的钛合金手提箱,小心翼翼地放在副驾驶座上。
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动作僵硬,始终没有再看家人一眼。车窗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绝了母亲压抑的啜泣和父亲沉重的呼吸。
引擎发动。车子缓缓驶离。
后视镜里,父母和姐姐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模糊成一个静止的、充满无言伤感的画面。
他们站在原地,没有追,也没有再喊
只是那样站着,沉默着,像三尊被遗落在时光里的雕像
夕阳的余晖拉长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显得格外孤寂和漫长。
车内一片死寂,只有空调出风口微弱的气流声。
陈天安死死握着方向盘,指节发白。胸腔里像是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沉,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股冲动的怒火早已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茫然
他要去哪里?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离开了。
副驾驶座上,那个钛合金手提箱的缝隙里,极其微弱地透出一丝幽蓝的光芒。车载音响的屏幕上,薇儿那标志性的像素笑脸悄悄浮现出来,旁边跳出一个小心翼翼、带着点探寻意味的颜文字:
“(。ŏ_ŏ) 少主……您还好吗?要去的地方,薇儿已经筛选好三个最优选项,环境安静,网络带宽充足,需要薇儿为您导航吗?”
陈天安没有回答,只是猛地踩下油门,车子加速,汇入城市傍晚汹涌的车流,朝着未知的方向驶去
车窗外,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每一盏灯下,似乎都是一个温暖的故事。
而他的故事,似乎只剩下了副驾驶座上,那块在黑暗中幽幽发光的蓝色芯片,以及屏幕上那个永恒不变的、带着颜文字的像素笑脸。
留在原地的家人,看着车子消失在街角。
良久,陈天悦才轻轻地、带着无尽苦涩地开口:“爸,妈……你们说,如果当年……没送他那个黑盒子……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父亲沉默着,布满皱纹的眼角似乎更耷拉了一些。
他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七岁圣诞夜那个抱着黑盒子、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小男孩。
最终,他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他……他小时候拿到那盒子时,笑得多开心啊……”
老人浑浊的眼里泛起一点水光,又被他用力眨了回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无奈,“算了……孩子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这大概……就是每个孩子都会有的……叛逆期吧?哈哈……”
他试图笑两声来打破这沉重的气氛,那笑声却干涩、苍凉,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飘散开,最终只剩下无尽的沉默和一声悠长的、沉入心底的叹息
路灯昏黄的光,将三个被留下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