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压抑的嘶吼撕裂了清晨的寂静,幕曦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黏腻地贴在背上。熟悉的、带着些许霉味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那噩梦边缘的惊悸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冰冷的余悸。她大口喘息着,银白色的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颈侧和额角。
稍微平复了狂跳的心脏,幕曦有些脱力地掀开被子。
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寒意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洗手间。
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
幕曦掬起一捧水,狠狠扑在脸上。刺骨的凉意瞬间激醒了昏沉的头脑,也暂时压下了眼底残留的血色幻影。
她抬起头,湿漉漉的刘海贴在额前,看向镜中。
镜子里映出一张过分年轻的、带着稚气的脸庞,苍白得近乎透明。
然而,那双本该清澈的瞳孔,却像两颗凝固的血滴,沉淀着深不见底的暗红。
还有那头异于常人的、如霜雪般刺目的银发——谁能想到,这个看似十六岁少女的身体里,囚禁着那个曾被称为“水晶兰”、背负着血色与绝望的魔法少女的灵魂?
镜中人影苍白而安静。幕曦死死盯着,有那么一瞬间,镜中的嘴角似乎极其诡异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冰冷而模糊的笑意。
“诶?”幕曦心脏骤停一拍,猛地眨了下眼。再定睛看去,镜子里只有自己惊疑未定的苍白面孔,和那双沉郁的红瞳。一切如常,仿佛刚才只是光影的玩笑,或是噩梦残留的幻视。
“又是……五年前那个雨夜吗……”她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
“精神太糟糕了。算了,今天不去学校了。”她甩甩头,仿佛要把那诡异的错觉连同噩梦一起甩开。
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击,发送了请假信息。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熟练。
简单的洗漱后,厨房成了她暂时逃离思绪的避风港。
她从冰箱里拿出两片吐司,半根蔫了的黄瓜。平底锅架在灶上,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
等锅底均匀地泛起微微的热浪,幕曦拿起油壶,吝啬地喷出几滴油。油星在热锅中跳跃,发出细碎的“滋啦”声。
两颗鸡蛋被熟练地磕开,滑入锅中,透明的蛋清迅速凝固成乳白,包裹着中央颤巍巍的蛋黄。她撒上一点点盐和黑胡椒,用锅铲小心地将煎蛋翻面,直至边缘泛起诱人的焦黄,盛出备用。
半根黄瓜被放在砧板上。幕曦的右手下意识地在空中一握——仿佛肌肉深处的记忆被唤醒——一点星光骤然在她掌心凝聚、拉伸,瞬间化作一柄闪烁着微光的、由纯粹星辰能量构成的匕首。
冰冷的能量触感让她指尖微颤。
“嗤、嗤、嗤。”星光匕首划过黄瓜,发出细微的切割声,三片薄厚不均的黄瓜片落在砧板上。剩下的黄瓜被收好。
接下来是重要的仪式:摆盘。
吐司打底。等等,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幕曦将两片吐司叠在一起,星光匕首在她手中灵巧地一转,寒光闪过,吐司粗糙的边边被整齐地削落。
她看着那些边角料。
“不喜欢吃吐司边。”将它们收拢到一个小碗里。
吐司片重新分开,一片垫底,放上煎得恰到好处的鸡蛋,再铺上清冷的黄瓜片,最后盖上另一片吐司。幕曦双手握住星光匕首——此刻它更像一把仪式性的餐刀——刀身微微倾斜,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力,“嚓”地一声,干净利落地将三明治斜切成两半。
三角形的切面,露出嫩黄的煎蛋、翠绿的黄瓜和柔软的吐司内芯。
一份简单的鸡蛋三明治,被郑重其事地放在盘中,端到了客厅。老旧的电视机被打开,屏幕闪烁了几下,传出新闻早播主持人字正腔圆却毫无波澜的声音:“欢迎收听红海市早间新闻,今日……”
幕曦盘腿坐在沙发上,拿起其中一半三明治,轻轻咬了一口。
柔软的吐司带着麦香和细微的甜味,温热的煎蛋流出浓稠的蛋黄,瞬间包裹了舌尖,盐和胡椒的简单调味恰到好处地衬托出蛋香。黄瓜片的清脆爽口中和了蛋黄的微腻,带来一丝清新的层次。
“嗯……”一声满足的、带着鼻音的喟叹几乎是无意识地溢出喉咙。幕曦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细细咀嚼着。对她而言,这样一份亲手制作的、简单的温暖美味,已是这灰暗生活中难得的小确幸,是支撑她继续下去的微光。
电视里的声音成了背景噪音。主持人播报着千篇一律的消息:某某区域遭受魔物袭扰,某某魔法少女及时出现化解危机……自从那场导致“水晶兰”小队覆灭、S级灾厄种母被讨伐的惊天一役后,笼罩城市的巨大恐惧似乎消散了许多。尽管城市之外依旧被大片污染区和强大的魔兽盘踞,但生活在“伊甸园”中的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脆弱的平静,沉浸在一种近乎麻木的安全感里。
吃完早饭,幕曦套上一件宽大的黑色连帽卫衣,帽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她醒目的银发和部分眉眼。她走出家门。
她居住的小区陈旧而安静,算不上繁华,也并非贫民窟。清晨的小区带着一丝凉意,空气中有草木和泥土的气息。几个穿着运动服的人从她身边跑过,脚步声规律地敲打着地面。不远处的健身器材区,几位大爷大妈正慢悠悠地活动着筋骨,低声交谈着家长里短。
幕曦脚步一转,熟门熟路地走向小区深处一个被茂密冬青树丛半掩着的僻静角落。
她从卫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塑料袋。轻轻呼唤:“咪咪。”
“喵~” 一声娇嫩的回应响起。一只黄白相间的小花猫敏捷地从草丛里钻了出来,亲昵地绕着幕曦的裤脚打转,毛茸茸的小脑袋不停地蹭着她的小腿。
“乖哦,乖哦。”幕曦蹲下身,伸出手指,轻柔地挠着小猫的下巴和耳根。小猫舒服得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更加用力地用头顶拱着她的手心。
“抱歉啊,”幕曦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歉意,“我已经……没有钱给你买猫粮了。只能委屈你吃吃这些了哦。”她打开塑料袋,里面是早上切下来的吐司边边。
一个残酷的事实冰冷地摆在眼前:她,曾经的渊级魔法少女“水晶兰”,快要身无分文了。
这五年里,作为魔法少女执行任务获得的微薄报酬早已消耗殆尽。
她想找份普通工作,但这副过于娇小、如同未成年少女般的身材和外貌,总让她在应聘时被当成需要监护人陪同的孩子,屡屡碰壁。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她从未在公众面前解除过“魔法武装”。
昔日的战友、她最珍视的学生们,恐怕早已认定“水晶兰”在五年前那个雨夜,被灾厄之母死后的污染彻底侵蚀,疯狂地屠戮了队友后,也一同消亡了吧?
“唉……”想到这冰冷的现实三重奏——贫穷(两种意义上)、无法融入社会、被世界遗忘的“已死之人”——幕曦忍不住又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像一块石头投入死寂的潭水。
小花猫似乎并不在意食物的简陋,它叼起几片吐司边,灵巧地一转身,重新消失在草丛深处。
幕曦离开小区,汇入街道上逐渐多起来的人流。她在超市买了够支撑一周的廉价速食和打折蔬菜,沉甸甸的购物袋勒得手指发白。随后,她漫无目的地在街头巷尾游荡,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需要充电的木偶。等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墙上的挂钟指针已悄然滑过正午。
将购物袋随手放在门边,幕曦几乎是瘫倒在沙发上。然而,一股强烈的不适感在身体深处翻涌起来,比刚才在街上时更甚。头晕目眩,像有无数根针在太阳穴里搅动。更让她心惊的是后背脊椎处传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深入骨髓的瘙痒和刺痛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迫不及待地想要从皮肉之下钻出!
“呃……”幕曦闷哼一声,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黏腻、冰冷、充满恶意的活物,正在她的脊椎骨缝间疯狂扭动、膨胀,试图撕裂她的皮囊!
“额啊——!”她咬紧牙关,从齿缝间挤出痛苦的低吼,“给我……压制住啊!”额头上青筋暴起,细密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和后背的衣物。
五年了!自从那个雨夜之后,这种源于污染的可怖变异就一直如附骨之疽,被她以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制在体内。今天,它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狂暴!
决不能让它出来!幕曦调动起全部的精神力量,如同在意识深处筑起一道无形的堤坝,与那蠢蠢欲动的黑暗力量进行着无声却凶险万分的角力。
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沙发扶手上。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无比漫长。终于,那几只在皮下疯狂扭动、几乎要刺破皮肤的黏腻腕足,在强大的意志镇压下,不甘地、缓缓地缩了回去,重新蛰伏进黑暗的深渊。
“呼……呼……”幕曦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虚脱般地瘫软在沙发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
刚才的对抗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眼皮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视野开始模糊、旋转。她甚至来不及换下汗湿的衣服,身体一歪,意识便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再次睁开眼时,窗外的世界已是漆黑一片。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月亮,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惨淡的月光,如同垂死之人的目光,艰难地穿透玻璃,吝啬地在昏暗的客厅地板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恰好映在幕曦苍白的侧脸上。
房间里一片死寂。没有开灯。
幕曦维持着蜷缩在沙发里的姿势,怔怔地望着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一种深入骨髓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将她彻底淹没。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人,被遗弃在时间与空间的夹缝里。
“好……孤独啊……”微不可闻的呢喃在空荡的房间里消散,连回声都没有留下。
咕噜噜——
腹中传来一阵响亮的抗议,将她从冰冷的思绪中拉回现实。饥饿感尖锐地提醒着她躯体的存在。
她机械地起身,走进厨房,用剩下的吐司和一点果酱草草对付了晚餐。食物的味道如同嚼蜡。接着是洗澡。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洗不去那份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睡衣。
幕曦爬上那张显得格外空旷的大床,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成一个茧,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红瞳。她闭上眼,长长的银白色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抖着。
她在心中无声地、近乎虔诚地祈祷:不要再做那个梦了……不要再回到那个雨夜……
房间彻底陷入黑暗。
而在房间最深的角落里,那片连微弱月光都无法触及的浓重阴影之中,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眸悄然睁开,正静静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床上那个蜷缩的、孤独的身影。
那目光,带着冰冷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