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凳吸走了所有的热量。

我颓然地坐在上面,任由寒意从尾椎骨一路蔓延到头顶。

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许妈妈那字字泣血的控诉,许念初最后那充满憎恶的眼神,还有父亲那张永远严肃的脸……

父亲会是那样的人吗?

为了前途,不惜牺牲掉相交十几年的挚友,亲手将其推入深渊,毁掉一个家庭?那个从小教导我“正直”、“责任”的父亲,那个在单位拥有“铁面”之称的父亲?

怀疑和痛苦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我想立刻掏出手机,给父亲打过去,或者直接冲回家,站在他面前,质问他:是不是真的?为什么?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我?

可摸到冰冷的手机外壳时,却又僵住了。

怎么问?质问自己的父亲是否为了权力出卖了朋友?指责他间接导致了苏棠一家的悲剧?如果……如果是真的呢?我该如何面对他?如果不是真的,我又该如何解释许念初妈妈那深入骨髓的恨意?

我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感觉不到丝毫清醒。

算了,先离开这里吧。这地方,连同这令人窒息的真相,都让我只想逃离。

刚站起身,准备离开这片压抑的花园,视线却猛地定住了。

不远处,光秃秃的树下,一个身影蜷缩着,坐在另一张石凳上。

是许念初。

一月份的雪城,正是滴水成冰的时节,寒风凛冽如刀。而她身上,竟然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灰色卫衣。寒风卷起地上的残雪,吹得她衣角翻飞,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背冻得通红。她环抱着自己,肩膀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哭泣。

她这样会冻坏的。

几乎没有犹豫,我快步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许念初猛地抬起头。当看清是我时,眼眸里瞬间涌起惊愕和抗拒,随即被浓重的痛苦覆盖。她像受惊的兔子,立刻站起身,看也不看我,转身就要走。

“等等!”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隔着薄薄的卫衣布料,都能感觉到她皮肤上刺骨的寒意。

“放开!” 许念初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挣扎,声音嘶哑而尖锐,“你想干什么?”

“天这么冷!你穿这么少出来干什么?赶紧回去!” 我顾不上她的抗拒,急切地低吼,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些,想把她往回拉,“会生病的!”

“用不着你担心!” 她用力甩着手臂,试图挣脱,“我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梁大少爷!”

她的称呼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我看着她冻得发紫的嘴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许念初……刚才……你妈妈说的那些……我也是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

我艰难地开口,试图解释:“我父亲……他从来不让我去找你们,也从来不提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我一直以为……”

我以为苏叔叔的离开只是工作调动带来的连锁反应。我从未想过,背后藏着如此巨大的恩怨。

许念初停止了挣扎,但身体依旧僵硬,她看着我,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带着点自嘲的弧度:“你才知道?呵……是啊,你当然才知道。你高高在上的梁大少爷,怎么会知道我们这些小人物家破人亡的真相?”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悲愤,“我原本以为,那场可怕的事故,是毁掉我们家的元凶!我恨过命运,恨过那个直接责任人……可我没想到……”

她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

“我没想到……把你父亲也牵扯进来!更没想到…他居然也是……也是导致我们家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的……原因之一!”

她猛地抬起头:“而我……我居然还那么傻!那么天真!在雪城大学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居然……居然还抱着一丝可笑的幻想,想着命运让我们重逢,是不是……是不是意味着还有机会……能回到从前?甚至……甚至……”

她说不下去了,仿佛那个念头本身,就是对过往的亵渎,强烈的恶心感让她再次干呕了一声,脸色惨白如纸。

看着她痛苦欲绝的样子,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我……我很抱歉……” 这三个字苍白无力到了极点,却是我此刻唯一能说出口的话。我试图为父亲辩解,哪怕只是徒劳:“许念初,我了解我爸爸……他或许固执,或许在某些事情上过于坚持原则,但他真的不是一个为了权力就可以牺牲掉一切,牺牲掉十几年交情的人!当时那种情况……整个单位都笼罩在事故的阴影下,省里压力巨大,谁都无法独善其身!他牵头成立调查组,那是职责所在!是单位的意思!至于处罚结果……”

我努力回忆着那段模糊的记忆:“我虽然不懂那些规则,但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父亲几乎一个月都没回家,整天都在单位。我母亲有一次在书房跟他说话,我无意中听到……她说,苏叔叔的处罚结果,已经是所有责任人里……最轻的一个了……”

“最轻?” 许念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打断我,声音尖锐刺耳,“丢掉工作,身败名裂,被发配到那种鬼地方,然后家破人亡……这算最轻?梁安,你的理解太天真了!太淡薄了!你所谓的最轻,是用我们一家人的血泪换来的!而且……” 她的眼神冰冷刺骨,“你的理解,你的记忆,能代表你父亲吗?能改变他当时铁面无私,不顾情分的事实吗?能把我爸爸失去的尊严和人生还回来吗?”

她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挣扎着想摆脱我。就在她猛地向后一挣时,脚下踩到了一块结冰的地面。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

她脚下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摔去。重重地跌进了旁边一个积满松软新雪的雪堆里。

“小心!”

我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扑过去,伸手去扶她。

雪堆很厚,她摔得不算重,但狼狈不堪。

冰冷的雪灌进了她的领口,头发上、脸上都沾满了白色的雪沫。她坐在雪里,愣了几秒,随即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再次爆发出来,她用力推开我试图扶她的手。

“别碰我!”

她嘶喊着,挣扎着自己爬起来,踉跄着站稳,拍打着身上的雪。

“那好,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彻底说再见吧!梁安!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过往的错误无法更改,我妈妈说得对,苏棠已经死了,我是许念初。交换生的活动结束了,我们……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坚定,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我心上。

我看着她决绝的脸,看着她冻得瑟瑟发抖却依旧挺直的脊背,深深的无力感和疲惫感席卷而来。

是啊,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所有的解释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我垂下眼睑,声音低沉而沙哑:“是啊……你妈妈也是这么想的吧?既然她这么恨梁家人,也不想你再与梁家人有任何瓜葛……” 我顿了顿,抬起头,迎上她冰冷的目光,艰难地说出那句话:“那么我就如她所愿……”

“念初!念初你在哪儿?”

我话音未落,一个焦急、虚弱又带着哭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只见她妈妈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她身上只胡乱披了一件病号服的外套,脸色苍白得吓人,头发凌乱,显然是一路追出来的。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雪地里,浑身狼狈,脸上泪痕未干的许念初,也看到了站在一旁、脸色同样难看的我。

“念初!”

许妈妈踉跄着扑过来,一把将许念初紧紧搂在怀里。

她充满恨意和恐惧的目光死死钉在我身上,声音颤抖:“你……你离我女儿远点!离我们远点!求求你们梁家……放过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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