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洲!”

这三个字,如同三颗裹挟着冰碴的子弹,狠狠射进我的耳膜,穿透颅骨,直抵大脑深处最不愿触碰的角落。瞬间的耳鸣盖过了病房里的声音。

许念初的反应比我更剧烈。

她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身体猛地一颤,捂着脸的手无力地滑落,露出那清晰的指印和瞬间褪去血色的脸。眼眸里,只剩下惊恐。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噗通”一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她仰着头,看看我,又看看她母亲,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灵魂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抽离了。

她妈妈看着我们两人如遭雷击的模样,脸上没有一丝意外,只有平静,以及深不见底的疲惫。她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也做好了将所有伤疤彻底撕开的准备。

她靠在床头,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剖开那段尘封已久的、充满血腥的过往。

“那年……那场事故,死了三个人,重伤七个,经济损失高达五百万……动静太大了,上面压着不让外传。事故一出,你父亲梁文洲,反应最快,第一个跳出来,牵头成立了调查组。他配合省厅派下来的人,查得那叫一个彻底,一个公正。所有跟事故沾边的人,一个都没放过。该判刑的判刑,该撤职的撤职……”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女儿,又落回我身上。

“老苏……念初她爸爸,是主要负责人之一。事故当天,他人在现场,但不是导致操作失误的人。事后,他积极配合调查,该认的责任都认了,该做的补救都做了。所有人都知道,他罪不至死,更不该被撤职,调离到那种地方去……”

她妈妈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我和你爸爸,还有老苏,我们两家认识多少年了?你爸爸和老苏,更是十几年的交情!一起上的大学,一起参加工作!我们本以为……哪怕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你爸……梁文洲,他总该……总该念一点旧情吧?哪怕只是在报告上少写一笔,在处罚建议上轻描淡写一句,给老苏留条活路,给我们家留点希望……”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要压住那滔天的恨意:“可你父亲呢?他怎么说?他说规定就是规定,责任必须厘清,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好一个铁面无私!好一个刚正不阿!老苏被撤职查办,直接发到了西南那个鸟不拉屎,随时可能被裁撤掉的破单位!你知道那个地方的人都是怎么议论他的吗?犯了大错误被发配来的!这分明是上面有人要整死他!”

许妈妈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混杂着绝望的嘶哑:“老苏……他恨啊!他不理解!他死都不理解!十几年的交情,怎么就能……变成这样?他恨梁文洲,更恨自己!恨自己瞎了眼!恨自己无能!他开始酗酒……喝醉了就打我,打念初……”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我跟他离了婚……带着念初……改名换姓……只想离过去的一切……离你们梁家……越远越好……”

然而她的目光再次死死地锁住我,:“而你的好父亲呢?梁文洲,因为处理这起事故及时、铁面无私,赢得了上面的赏识,更巧的是,当时跟他竞争那个关键位置的主要对手,都因为跟这起事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全都被他亲手送进去了!他呢?踩着这些人的肩膀,踩着老苏的尸骨,顺理成章地升了职!从此平步青云!变成了如今的省委常委,梁书记。”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

父亲那张威严、不苟言笑的脸在我眼前晃动。

从小到大,他灌输给我的,是原则,是规矩,是责任,更是铁面无私。

他从不在家谈工作。母亲偶尔说起旧事,提到苏叔叔一家,父亲总是沉默,或者淡淡一句“他们搬走了,你不要打扰人家”。

难道……难道父亲真的……为了那个位置?为了所谓的“原则”?亲手把相交十几年的挚友推入深渊?不惜毁掉一个家庭?不惜斩断所有情分?

我不敢想!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啃噬着我的认知。

她妈妈发泄完这积压了多年的控诉,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靠在床头剧烈地喘息。她挣扎着,扶着床沿,想要下地去扶还瘫坐在地上的许念初。

“念初……我的女儿……”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你现在……满意了吗?这就是全部的真相!赤裸裸……血淋淋的真相!” 她弯下腰,试图抓住许念初的手臂,“你……你现在还想和他在一起吗?还想再续旧情吗?啊?”

“别碰我!”

许念初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狠狠甩开她妈妈伸过来的手,她看着我,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复杂和隐忍,而是彻彻底底的陌生,冰冷,甚至是憎恶。

“呕!”

她突然干呕了一声,脸色惨白如纸,仿佛真的被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恶心到了。

下一秒,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看也不看我和她妈妈一眼,踉踉跄跄地冲出病房。那仓惶逃离的背影,带着世界崩塌后的绝望。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她妈妈。

死寂。

比刚才更沉重的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怨恨和绝望混合的刺鼻味道。

她妈妈维持着弯腰伸手的姿势,僵硬在那里。她看着女儿消失的门口,又缓缓转过头,看向我。那眼神空洞,疲惫且麻木。

我张着嘴,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想问,想辩解,想弄清楚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可许妈妈那怨毒的眼神,许念初那充满憎恶的逃离,还有父亲那从未解释过的沉默……像沉重的锁链,死死捆住了我的舌头。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视我如亲生儿子、如今却对我们一家恨之入骨的女人……

我无法在这个地方待下去超过一秒。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然后,像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出了这间充满痛苦和仇恨的病房。身后,似乎传来她妈妈的哭声,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走廊的灯光白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从未如此浓烈。

我机械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脑子里一片混乱,嗡嗡作响,只有她妈妈控诉和许念初最后那充满憎恶的眼神,在不断地循环、放大。

走出住院部大楼,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丝毫感觉不到痛。

天空阴沉沉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医院外那片光秃秃的小花园里。冰冷的石凳冻得刺骨,但我还是一屁股坐了下去。

我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脑海中,父亲严肃的脸庞,母亲偶尔提及旧事时的叹息,苏阿姨曾经温暖的笑容,苏棠小时候跟在我身后甜甜的呼唤,还有刚才病房里那歇斯底里的控诉……所有的画面交织,碰撞,碎裂。

我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感觉不到寒冷,只感到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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