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把衣服脱了。”

同样的话也确实从陈筠嘴里说了出来,不过对象却是几个受伤严重的孩童,地点则在河岸临时搭建的行辕。

还未消气的柳如烟站在一旁,看着陈筠用前所未见的温柔语气,轻而易举获得那些孩童的信任,不禁皱眉。

果然大奸似善,仗着皮相好就能轻易哄得不识事的孩童,哼。

要说柳如烟如此想法也正常,谁让她长着一张狐媚脸,偏偏作出一副严肃表情。

刚才她拿着几张烙好的饼子去给灾民分发,孩童见了就跑,大人见了就跪,搞得她挺尴尬,再和如今陈筠一对比,啧啧啧,差距不要太明显。

“筠姐挺会哄小孩子欢心的。”

柳如烟扭头,发现神机军统兵官陈秋雅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旁,一同望着陈筠背影。

她似乎没发现柳如烟臭臭的脸色,自顾自说道。

“神机军的所有成员都是孤儿,我们从小被先帝和筠姐收养,教读书教射箭教骑马,虽然从年纪上说我比筠姐大两岁,但她就是我们全体神机军的大姐头。”

柳如烟不知她为何跟自己说这些,冷哼一声。“凡大奸大恶必有大伪大才,陈筠才干出众却没用在正途,你们没看到她另一面罢了。”

陈秋雅张了张嘴,有些无语。

她们这些神机军成员在陈筠影响下思维更接近现代人,满肚子的科学也没法和柳如烟解释,陈筠带她们做的那些事更是国家机密,不容暴露。

一开始她们确实对柳如烟这个攻击大姐头的楞头亲御史反感,可刚才对方为了灾民的一番举动——哪怕柳如烟的操作确实令人智熄,甚至起了反效果。

但一片赤诚之心昭然若揭,再加上自从先帝驾崩,陈筠就陷入了一种疯狂工作的状态,难得有人能短暂治得住她。

陈秋雅觉得若能缓和两人关系,说不定能为陈筠找到一个倾诉心中苦闷的知己,却不料这人居然如此固执,简直对牛弹琴。

柳如烟也不是不近人情之辈,对陈筠反感不妨碍欣赏这群精锐娘子军,也觉得刚才语气不好,岔开了话题。

“灾民里受伤的不少,很多人的伤口都出脓了,我这里还有些外伤药膏,让人给你们取来。”

陈秋雅笑着摇头,正要拒绝,那边忙完的陈筠正往衣服擦着手上污秽,朝这边走来,听到柳如烟的话,立马嗤笑。

“省省吧,你一个从八品的绿袍小官,还是俸禄低下的御史,看你带的干粮都没点子肉腥,能买的起什么好药,我那可是精心研制的灵丹妙药,大蒜素听过没,嘿嘿,就知道你不懂,放心吧,保证死不了一个人。”

柳如烟原本脾气很好的一个人,在经历‘密谈’事件后也有了和陈筠暂时和平的想法。

奈何这小矮瓜的语气实在难以忍受,好像每次开口不嘲讽她两句就难受一样。

尤其是那句绿袍小官,总是让她忍不住和景龙江里的绿毛王八联系到一起。

连吸两口气,柳如烟到底没忍住心中邪火,朝着陈筠怒目而视,同时问出憋在心底的疑问。

“敢问抚台,如今天色尚早,民变已平,留下一名禁军千户带人看管放粮便可,为何不趁早入城,反而派人通知菏泽知州?”

亲眼目睹了菏泽灾民的惨状,柳如烟已经断定山东官场必然存在贪腐。

而且作为和京畿路毗邻的中原腹心,灾民如此凄惨固然有洪灾导致的信息不畅,更大的可能还是朝中有人帮忙遮掩,这人的能量极大,能够遮蔽圣听。

范围缩小以后柳如烟第一个怀疑的就是陈筠——此时不一鼓作气突袭菏泽衙门,选几个灾民代表当面对峙,反而原地停留,通风报信,怎么看也像是在给山东官场争取时间。

但....

对方出发时放出走陆路的幌子,又不把灾民逼反坐实民乱的操作又让柳如烟困惑,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奸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筠从柳如烟语气里听出对自己的怀疑,却懒得解释,大庭广众下直接上手,拽着她袖子往营地后方走。

“你是正使我是正使?啰嗦那么多干什么,快点去审问带头闹事的几个才是正经。”

陈筠如此行径自有深意。

大梁科举规定,省试,也就是礼部举办的礼部试定去留,殿试定高下。

换句话说只要过了省试已经算是进士,殿试不过分一二三甲,强行给官员弄个天子门生的出身,但真正决定派别的却是师承,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拜码头,认座师,认同门。

以柳如烟的性格和她恩科的出身,按理来说不该和朝堂有多大联系,可对方那天在大相国寺弹劾她的各项罪名,其中许多都不该是她这个身份能了解到的机密。

天知道她是哪方的人,搞不好师承,又或者同年,同年的同年有在山东为官的呢。

镇压暴民如此大的动静,菏泽城再聋再瞎也该知道了,既然如此不如直接亮明身份。

对方着急自然会乱,乱就会操作变形,破绽也就更加明显,等到傍晚她带神机军突然驾临菏泽城,当场拿个人赃俱获,此为打草惊蛇之计,必须要瞒着柳如烟。

柳如烟见她不答,又被当众牵袖,行动间两人手指难免触碰,又羞又急,就这么被一路扯到了后营。

“柳大宪台,到你主场了,来给我们露一手吧。”

陈筠压根没在意柳如烟的表情,到了后营,指着那几个被捆绑起来,带头闹事的壮汉,找人搬来桌椅,等着柳如烟开堂过审。

柳如烟以为她是故意刁难,又见识过陈筠调兵遣将的凌厉手段,心中早就憋着一股不服输的气,闻言也不客气,招来察刺司手下,摆好阵仗便稳坐桌案之后,一拍惊堂木。

“来人,把人犯给我带上来。”

还别说,柳如烟身段高挑,气质高冷,配上那一身官袍、獬豸冠当真威势惊人。

也就过于妩媚的长相有点扣分,但瑕不掩瑜,配合上恢复虎狼气势的察刺司黑衣衙吏,看起来就跟打坐开封府的黑老包一样。

“曰恁娘哩狗官,要杀就杀,还装模做样过你奶奶个腿的堂,呸。”

见他们还在出言不逊,中年巡查使急于表现,嘿嘿冷笑,自腰后抽出铁尺,挨个对着腿弯一一敲下,五个誓死不屈的壮汉噗通噗通跪倒在地。

那开弓射陈秋雅的壮汉许是饿没了力气,脚步虚浮,脸颊浮肿,跪倒之时额头摔在地面,顿时鲜血淋漓。

可他兀自不屈,梗着脖子咒骂不已,看起来像是个屈死冤魂,又吓人又可怜。

然而身为法司官员,柳如烟开堂之后格外专业,既没再犯同情心,也没半点恐慌,惊堂木再拍,娇声喝问。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开弓壮汉应是领头之人,不待其他同伙回话,他嘎嘎怪笑着舔了一口额头流下的热血。

“狗官,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你齐爷爷,齐大柱,你这狗官又姓甚名谁,早早说来,等爷爷入了地府,见了阎王老子也好告一告的你的阴状。”

说完,他还觉得不过瘾,又转头看向旁听的陈筠。

“还有你这个朝廷鹰爪,你厉害,爷爷技入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但你们饿死了那么多乡亲,这笔帐老子下了地府一一给你们算清楚。”

齐大柱污言秽语,柳如烟原本要命人掌嘴,可听到他骂陈筠又硬生生忍住,直到骂完,陈筠小脸憋得通红,方才暗笑一声,如同三伏天喝了杯冰水,一拍惊堂木。

“好胆,人犯齐大柱,本官且问你,你口口声声说为了灾民,那为何要带领灾民冲击钦差行辕,可别告诉本官你不知道这是什么罪名,能组织三五万人行军,还能开弓射箭,面对骑阵甚至知道排人墙,你是甚的灾民,给本官从实招来。”

啪。

惊堂木脆响,配合着柳如烟义正言辞的质问,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齐大柱先是一惊,继而吭哧着说不出来话,显然柳如烟问到点子上了。

冷眼旁观的陈筠本来不想插手,奈何齐大柱骂了她,柳如烟个死女人又装看不见,以她性格怎么可能不报复回来,当即冷笑不止。

“手有老茧,看位置惯操大枪弓箭,腿有罗圈,乃是常年骑马所致,观你衣着打扮,言行举止也非江左豪门之后,必是官军将领,再不从实招来,小心大刑伺候。”

啪。

惊堂木又响,柳如烟不满地看向陈筠。

小矮瓜说的一切她早就注意到了,打算慢慢施加压力,岂料被她抢词,更加急于表现,拿出了看家本领,威逼利诱。

“堂下人犯,本官乃是钦差副使,御史里行,巡按山东柳如烟,你若从实招来,倘有冤情,本官一一为你洗刷,若有半分虚言,哼,聚众哗变,冲击钦差车队,罪同谋反,祸及九族,尔自行掂量。”

古人思维和现代人绝然不同,尤其是眼界见识更不可同日而语。

别看齐大柱一开始表现的很是光棍,实则他也不过山东路驻泊禁军的一中级军官,自以为伪装的好,掀动暴乱,哪怕死也不过死他一个。

却没想到这两个朝廷来的大官竟一眼把他出身看个通透,再没了刚才的嚣张,对着柳如烟砰砰叩头。

“相公饶命,相公饶命,下官名叫齐大,人称齐大郎,乃是山东路驻泊禁军,云翼军下属副千户,旁边几位皆是军中同袍,我等自知死罪难逃,万望相公饶过家人性命,我等也不是故意犯上作乱,实有冤屈啊!”

齐大五人一边磕头,一边泣血讲述来龙去脉。

柳如烟越听越气,手中惊堂木攥的吱嘎作响。

陈筠同样眉头狠拧,事情.....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如果齐大所言属实,那整个山东官场怕不是从上到下烂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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