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
孙阿姨熟悉的声音传来。
推开门,孙阿姨正坐在办公桌前看一份病历,抬头看见是我,脸上立刻露出温和的笑容:“小安?你怎么来了?” 她的目光随即落在我手里的东西上,眉头微蹙,“哎呀,来就来呗,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快放下快放下!”
“孙阿姨好。”
我努力挤出自然的笑容,把礼品放在靠墙的角落。
“应该的。上次我同学母亲的事,多亏了您帮忙,安排了那么好的病房和专家会诊。要不是您,病情耽误了后果真不敢想。我母亲一直念叨着要好好谢谢您,这不,听说我在医院,就让我赶紧过来,表示一下心意。”
“嗨,举手之劳,都是职责所在,说什么谢不谢的。” 孙阿姨摆摆手,站起身,“你那个同学,姓许是吧?她妈妈恢复得挺不错的,病情稳定多了。正好,我这会儿准备过去看看她今天的情况。你……” 她看向我,“要一起去看看吗?你同学好像也在。”
我的心猛地一跳,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不……不用了吧孙阿姨!” 我连忙拒绝,语速不自觉地加快,“这多麻烦啊!您去查房是工作,我跟着去不合适,容易影响您工作。再说,我就是代表家里来谢谢您,看病人什么的就不必了……”
我搜肠刮肚地找借口。
“有什么不合适的?” 孙阿姨似乎没察觉我的抗拒,或者说,她可能觉得年轻人之间看看同学很正常,“顺路的事。她妈妈现在状态挺好的,走吧走吧,你同学也在,你们年轻人还能聊聊天。”
她说着,拿起桌子上的听诊器挂在脖子上,顺手就拉住了我的胳膊。
“孙阿姨,真不用……” 我试图挣脱,但孙阿姨的手劲不小,加上她那份不容置疑的热情,我几乎是半推半就地被她拽着,走向了那条我刚刚才下定决心要逃离的病房走廊。
熟悉的消毒水味再次涌来,混合着令人窒息的预感。孙阿姨轻车熟路地走到一间病房门口,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而入。
“念初妈妈,今天感觉怎么样?我来看看你的情况。”
孙阿姨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温和。
病房是单人间,布置得简洁干净。许念初的妈妈半靠在病床上,脸色比几个月前刚入院时红润了不少,但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
许念初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削着一个苹果。听到声音,她立刻抬起头,脸上露出礼貌的微笑:“孙阿姨,您来了……”
然而,她的话音在视线触及孙阿姨身后的我时,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许念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那双总是带着点忧郁和沉静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了震惊,慌乱,以及一丝无措。她手里的小刀差点划到手指。
我站在门口,感觉手脚冰凉,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空气沉重得像灌了铅。我硬着头皮,喉咙发紧,对着病床的方向,也对着僵硬的许念初,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阿姨……你好。许念初同学……你好。”
这生疏到极点的称呼,像一把钝刀子,割裂了病房里本就稀薄的空气。
“咦?你们俩……” 孙阿姨终于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看看我,又看看许念初,有些疑惑,“都是同学,这么生分干什么?”
她的话打破了僵局,却也带来了更大的风暴。
病床上的许妈妈,原本平静地看着孙阿姨,在听到我的声音时,身体明显一震。她猛地转过头,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死死钉在我的脸上。
那张脸……虽然被病痛折磨得消瘦憔悴,眼角的皱纹深刻了许多,但那五官轮廓,那眼神……我怎么可能认错?是许念初的妈妈。
那个曾经会笑呵呵地摸我的头,会做我最爱吃的糖醋排骨,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小安啊,以后和我们家棠棠在一起,阿姨这个丈母娘可就享福喽”的……苏阿姨。
记忆的闸门被粗暴地撞开。那时的阳光仿佛还带着槐花的甜香,厨房里糖醋排骨的香气弥漫,苏阿姨的笑脸温暖又慈祥。而眼前这张写满愁容,震惊和某种复杂情绪的脸,却将我的回忆彻底击碎,只留下冰冷刺骨的现实。
她扶着床沿,挣扎着想坐直身体,许念初慌忙想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孙阿姨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懵,但职业素养让她立刻上前检查:“念初妈妈?您别激动,啊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许妈妈没有理会孙阿姨,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喘息。她似乎也明白,现实不是时候。
孙阿姨快速检查了一下许妈妈的心率和血压,确认没有大的波动,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病房里的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孙阿姨有些尴尬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沉默的许念初和情绪明显不对的许妈妈,只能公事公办地询问了病情,做了简单的检查记录。
“嗯,情况很稳定,恢复得不错。” 孙阿姨合上病历本,试图缓和气氛,“那……你们聊?我去别的病房看看。” 她说完,离开了这个火药桶般的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人。
她妈妈的目光依旧钉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震惊,有痛苦,有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冰冷的审视。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明显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面挤出来的。
“念初……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看向自己的女儿,眼神锐利如刀,“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跟着孙主任过来?”
许念初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妈……我……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梁安会来……” 语气里充满了无助和委屈。
“你不知道?” 她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愤怒,“那这些……” 她指着这间单人病房,指着窗外,“这病房,那些专家会诊,是不是他弄的?是不是他?”
许念初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耸动,没有说话,但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我看着她,看着床上那个曾经无比熟悉亲近,如今却形同陌路的阿姨,心里五味杂陈。我深吸一口气,往前站了一步,声音干涩却清晰。
“阿姨,这事……不怪许念初。是我自作主张,托孙阿姨帮的忙。”
我没有否认,也无需否认。到了这一步,掩饰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她妈妈的目光猛地转向我,那眼神里的冰冷几乎能冻伤人。她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极其陌生,又极其危险的存在。她扯了扯嘴角,露出极其苦涩的笑容。
“麻烦你了?呵呵……真是麻烦你了,小梁……” 她刻意加重了“小梁”这个称呼,像是在提醒彼此之间的距离,“你父母都还好吧?”
“都挺好的,谢谢阿姨关心。”
我机械地回答。
“好……好就好。” 她妈妈闭上眼,长长地、疲惫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承载了太多难以言说的沉重,“我原本以为……我们一家,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你们梁家……扯上任何关系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妈!” 许念初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哭腔,“您别说了,您身体刚好点,千万别激动!您好好休息吧!”
“我休息?” 她妈妈猛地睁开眼,眼神陡然变得异常凌厉。
她看着许念初,那眼神不再是看女儿,而像是看一个背叛者,积蓄了多年的怨恨和绝望瞬间爆发出来。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毫无征兆地扇在了许念初的脸上。
力道之大,让许念初整个人都偏过头去,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我和许念初都惊呆了,都僵在原地。
“我告诉过你……” 她妈妈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尖锐刺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苏棠已经死了,从我们离开的那天起就死了!你现在是许念初!跟过去的一,跟梁家的一切,都要断得干干净净!干干净净!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为什么还要去招惹他们家的人?为什么还要承他们的人情?”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许念初的手指都在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宁可不要这条老命!我宁可死在那破县城里!我也不想……不想再看见你跟他们……跟梁家,跟他们家的人!再有任何瓜葛!你懂不懂啊?”
许念初捂着脸,泪水无声地滑落,眼睛里充满了委屈,她看着自己的母亲,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而我,像是被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胸口。
她妈妈的话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响,尤其是那句“宁可不要这条老命”和“梁家”,为什么?为什么她对梁家会有如此深重的恨意?仅仅是因为当年她丈夫出过事,与我们断了联系?这恨意似乎太过强烈,也太过不合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她妈妈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她一字一顿,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小梁……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当年,带头成立调查组,把我丈夫……把苏棠她爸爸……让他身败名裂,让我们全家一夜之间从天堂坠入地狱,不得不像丧家之犬一样逃离家乡的那个人……”
“就是你的好父亲,梁文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