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悬崖边,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疼,右臂像被巨石碾过,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有指尖残留着刚才抓住那冰冷手腕的僵硬感。
左手更是火辣辣一片,不用看也知道,指甲肯定翻开了,泥土混着血糊在伤口上。
皮克像块湿透的小抹布,瘫在我背上,小翅膀无力地扑扇两下,发出细若蚊蚋的呜咽,“呜…皮克…皮克要散架了…”
雨丝更密了,打在冰冷的岩石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我艰难地偏过头,看向旁边。
那个女孩,离我不过一臂的距离。她蜷缩着,背对着我,像一只被暴雨打落的雏鸟,湿透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脖颈和脸颊上,宽大破旧的黑色长裙浸透了雨水,沉重地贴在她瘦小的身体上。
她的肩膀在剧烈地、无声地耸动,压抑到极致的抽泣让她的脊背弯成一张紧绷的弓。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崩溃的颤抖和雨水的滴答声。
刚才在深渊边缘,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和死寂的鸽血石眼睛,那歇斯底里的挣扎和冰冷的触感……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海里。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疑问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但看着她那用整个蜷缩的背影筑起的高墙,我知道现在不是问的时候。目光落在那颗滚到她脚边的星光糖上。
金灿灿的糖纸被雨水打湿,沾了泥污,却依旧在幽暗的光线下,固执地反射着一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暖金色光芒。
我动了动还能勉强活动的手指,忍着左手的剧痛,一点点挪过去,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颗湿漉漉的糖果,然后,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把它朝着她蜷缩的身体方向,又推近了一点点。
糖纸摩擦着粗糙的岩石,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的肩膀似乎僵了一下,抽泣声有片刻的停顿。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悬崖边的血迹,也冲刷着我们身上的泥泞和绝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冰凌。皮克在我背上缓过一点劲,挣扎着飞起来,落在我肩膀上,担忧地看着那个蜷缩的身影,又看看我血肉模糊的左手,小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会冻坏的。我也会。
我咬咬牙,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忍着右臂撕裂般的剧痛,挣扎着坐起身。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皮克吓得赶紧用小手扶住我的耳朵。
我喘息着,看向那个依旧沉浸在无边黑暗里的背影。阳光……需要阳光……我模糊地想。努尔兰卡的光辉,一定能驱散这里的寒冷和绝望。
“喂…” 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在雨声中几乎微不可闻。我清了清干痛的喉咙,努力让声音大一点,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笨拙强硬,“这里…太冷了…雨…也太大了…我们…不能待在这儿…”
她没有反应,只有肩膀细微的颤抖证明她还活着。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用没受伤的右腿支撑着,忍着全身散架般的疼痛,一点点挪到她身边。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我手上。我伸出左手——那只指甲翻裂、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小心翼翼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抓住了她冰冷湿透的胳膊。
“起来。” 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悬崖边拉住她时同样的力量,“跟我走。”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手臂下意识地想要挣脱,那冰冷的皮肤下传来抗拒的力量。
“放开…” 一个沙哑破碎、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从臂弯里挤出,虚弱得如同呓语。
“不放!” 我斩钉截铁地打断她,左手抓得更紧了,完全不顾自己伤口的疼痛,“刚才在下面都没放!现在更不会放!起来!我们去有光的地方!” 我几乎是半拖半拽地,用尽全身力气把她从冰冷的岩石上拉起来。
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充满了下沉的绝望。她被我拉得踉跄站起,依旧低着头,湿漉漉的黑发完全遮住了她的脸,身体因为寒冷和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她被动地被我的力量牵引着,脚步虚浮,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皮克!带路!去有光的地方!暖和的地方!” 我对肩膀上的小妖精喊道。
皮克立刻精神一振,透明的翅膀用力扇动起来,发出嗡嗡的声响。
“跟皮克来!” 她像一颗小小的信号灯,朝着回廊入口、光线稍亮的方向飞去。
我紧紧抓着女孩冰冷的手臂,几乎是半抱着她,支撑着她虚软的身体,一步一滑,艰难地跟着皮克,沿着来时的幽蓝光路往回走。每一步都牵扯着身上的伤痛,但我咬紧牙关。她的身体冰冷得吓人,隔着湿透的布料,都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
越往前走,影歌古树浓密枝叶的遮蔽渐渐稀疏。头顶那永不褪色的深蓝天幕重新显现,日月同辉的光芒,尽管被雨幕朦胧了,却依旧带着穿透阴霾的力量,丝丝缕缕地洒落下来。
脚下的幽蓝光路也渐渐明亮,沾染上了金色的暖意。
终于,我们走出了影歌古树投下的最浓重的阴影区。前方是一小片开阔的露台,连接着回廊的主干道。
虽然雨还在下,但这里的光线明显亮堂温暖了许多。几株发着柔和白光的藤蔓缠绕在露台的栏杆上,像天然的灯盏。
我拉着她,走到露台边缘,背靠着那发光的藤蔓栏杆,终于停下了脚步。雨丝在光线下变成了细细的银线。
“好了…这里…好多了…” 我喘着粗气,松开了一直死死抓住她胳膊的手。我的左手已经痛得麻木,血水混着雨水顺着指尖滴落。但我顾不上自己,目光紧紧锁在身边这个依旧低着头、浑身湿透、抖个不停的身影上。
她依旧沉默,黑发遮面,像一尊悲伤的雨中之像。刚才被我抓住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冰冷苍白。
我抬起那只相对完好的右手,犹豫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伸向她的脸颊。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湿滑的发丝时,她的身体又猛地瑟缩了一下,似乎想躲开。
“别动。”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右手坚定而轻柔地拂开她脸颊上湿透、凌乱的黑发。
湿漉漉的发丝被拨开,露出了那张一直被深深藏匿的脸庞。
苍白。近乎透明的苍白,毫无血色,像被雨水洗刷过无数次的脆弱瓷器。
雨水顺着她光洁却冰冷的额头滑落,流过紧闭的双眼,长长的睫毛沾满了水珠,如同挂着晨露的蝶翼,不停地颤抖着。挺翘的鼻尖也冻得泛红。嘴唇失去了所有颜色,紧紧抿着,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哆嗦。
然后,那双眼睛,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
在明亮了许多的光线下,那双鸽血石般的眼眸完全展露在我面前。不再是悬崖边燃烧的疯狂火焰,也不再是角落阴影里死寂的荒芜。
此刻,里面盛满了破碎的琉璃,倒映着天空朦胧的日月光芒,还有……我靠近的脸。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啊。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像沉沉的雾霭,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潭水,但在这片绝望的底色上,却奇异地映出了一丝茫然,一丝被强行拉入光明的无措,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
她怔怔地看着我,看着我同样湿透的白紫头发,看着我右眼灼灼燃烧的橙红火焰,看着我左眼深邃倒映着她的蓝紫星河,看着我脸上混合的雨水、汗水和担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只有雨丝落在发光藤蔓上的细微声响。
我看着她,右眼的火焰似乎柔和了些,左眼的星河里清晰地映着她苍白脆弱的脸。我努力扯动嘴角,想给她一个笑容,尽管可能比哭还难看。
“你看,”我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右手指了指头顶朦胧却温暖的日月星河,“星星……还在那儿呢。”
她的目光,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迟钝的茫然,抬了起来,望向那片永恒流转的深蓝天幕。
雨水落进她的眼睛里,她也没有眨眼,只是那样怔怔地望着。那破碎的红眸里,倒映着日月的光辉,也倒映着穿透雨幕的、努尔兰卡永不熄灭的魔法光芒。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极其轻微地、带着试探和巨大的犹豫,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我垂在身侧、那只受伤流血的左手的手背。
那触感冰凉刺骨,却让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低下头,看到她苍白纤细的手指,正轻轻地、颤抖地搭在我的手背上。她的目光也从天空收回,落在我血肉模糊的左手指尖,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里,浓重的悲伤和恐惧似乎被什么东西搅动了一下,翻涌起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愧疚?是疼痛?还是别的什么?
“奥蕾莉娅…” 我迎着她的目光,清晰地、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我叫奥蕾莉娅。你呢?”
她看着我,嘴唇嗫嚅了几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气音,仿佛这个名字在心底尘封了太久,锈蚀了发音的机关。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她的手指在我的手背上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汲取着一点点微弱的暖意。
终于,一个极其细微、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无比清晰的音节,艰难地从她冰冷的唇间逸出:
“莱…雅…”
声音很轻,很快被雨声吞没。但我知道,我听见了。
“莱雅…” 我念着这个名字,右眼的火焰温暖地跳跃着,左眼的星河里清晰地映着她苍白却不再完全封闭的脸庞。
我反手,用自己还能动的手指,轻轻地、坚定地握住了她搭在我手背上那只冰冷的小手。她的手真的好冷,冷得像一块冰。但我牢牢地握着,试图用掌心的温度去温暖它。
“莱雅,” 我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暖意,“你看,雨好像…小一点了?”
莱雅没有回答。她只是任由我握着她的手,那双破碎的红眸依旧望着我,里面的悲伤和恐惧并未消失,依旧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但在这片绝望的血雨腥风之中,在那双倒映着日月、倒映着我异色双瞳的眼睛深处,仿佛有一道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七色彩虹,悄然地、艰难地……架了起来。
皮克飞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落在莱雅湿漉漉的肩膀上,用自己小小的、同样湿透的身体,轻轻蹭了蹭她冰冷的脖颈,发出细微的、安慰般的嗡嗡声。
莱雅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但被我握着的那只冰冷的小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回勾了一下我的手指,很轻,很轻,像寒冰初融时,第一滴怯怯的水珠。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但在这片被光芒藤蔓照亮的露台上,两个浑身湿透、伤痕累累的女孩,一个紧紧握着另一个冰冷的手,一个眼中悄然架起了微弱的彩虹。
努尔兰卡永恒的日月星河,穿透朦胧的雨幕,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那颗沾满泥污、却依旧努力闪着微光的星光糖,静静地攥在莱雅另一只垂落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