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末日的号角,穿透了精金塔千年的石壁,在她的梦境中炸响。
她从床榻上坐起,晨光如利刃般劈开黑暗,洒在她金色的长发上。
她望着梳妆镜里的倒影,没有黄金之瞳,没有龙类的特征。在这座以龙血为尊的城市里,她是个不被期许的存在。
赤足踏上冰冷的大理石,白色的睡袍在身后飘荡,如同即将凋零的百合,侍从们不知所踪,只有风在空荡的回廊中哀嚎。
观占厅的青铜大门缓缓开启,发出垂死巨兽的喘息。
这里是精金塔的巅峰,是凡人与神明对话的地方。六百年来,皇族在这里仰望星空,聆听辰王的旨意。而今天,所有人都聚集于此,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末日前的恐惧。
女孩走到栏杆边,俯瞰这座即将沉没的城市。
帝都依然美丽。白金色的尖塔刺破云层,大理石的宫殿如冰雪般纯洁,每一条街道都铺着来自亚平宁半岛的月光石。这是龙王的皇城,是凡人永远无法企及的奇迹。
而在城墙之外,是另一个世界。
黑压压的人潮从地平线涌来,他们衣衫褴褛,手持生锈的农具和简陋的长矛,但他们的眼中燃烧着比龙焰更可怕的东西——仇恨。六百年的奴役,六百年的鞭笞,六百年的屈辱,全都化作了毁灭一切的怒火。
就在此时,天空裂开了。
一道巨大的阴影从云端坠落,伴随着凄厉的龙吟。那是一条遍体鳞伤的黑金巨龙,圣剑在它身上留下了无数创口,每一道都深可见骨。龙血如暴雨般倾泻,将白色的高塔染成了不祥的赤红。
所有人都跪下了。
因为那是他们的神,他们的王,他们存在的意义。
炫目的光如潮水般涌现,吞没了巨龙的形体。
这是血肉与神性分离的时刻。龙鳞化作金色的灰烬在风中飘散,庞大的躯体开始崩解,当一切尘埃落定,露台上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女子。
她披着破碎的战甲,长发如金色的河流垂落,遮住了半边面容。当她抬起头时,那双眼中燃烧着黄金的太阳。
“姐姐!”
女孩冲破人群,扶住了即将倒下的王。皇族们开始窃窃私语,他们的目光在这对姐妹身上游移。
一个是承载神性的容器,一个是被诅咒的凡人。命运为何如此残酷,让她们分享同样的血脉,却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
辰王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燹帝国的丧钟已经敲响。今日落日之前,千年的辉煌将化为尘土。“
死寂。
比坟墓更深的死寂。
“不可能!”一位长着龙角的老者咆哮起来,“我们是天选之民!我们的血管里流淌着龙的力量!那些甸人凭什么——”
“凭圣剑。”辰王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得可怕。“勇者手中的黄金之剑,那是为了终结我们的时代而生的武器。草原的赞王已经化作焦土,高卢的海王已经粉身碎骨,现在,轮到我了。"
“可是您的屏障还在守护着我们!”另一个声音响起,“只要集结帝都军民的所有力量,我们还可以绝处逢生!”
辰王苦笑:“那堵墙不仅是在保护你们,也是在吞噬我。甸人们只是在等待,等待我灯枯油尽的那一刻。”
黄昏来得格外快,血色的夕阳将整个世界染成了末日的颜色。
投降。
终于有人说出了这个词,声音小得像是蚊虫的呢喃。
“如果我们投降,是否能够保全性命?毕竟我们与其他龙王的国度不同,燹民还保留着人类的形态……”
辰王笑了。
“你们真的忘记了吗?”她环视四周,“忘记了我们是如何把甸人赶进矿井,让他们在黑暗中度过一生?忘记了我们是如何用他们的骨头装饰宫殿?忘记了那些被我们当作狩猎目标的孩子?”
她站起身来,即使虚弱如风中残烛,依然保持着王的威严。
“看看你们自己的模样。龙角、龙鳞、龙爪、龙翼。我们曾经因此而骄傲,认为这是高贵的证明。但在他们眼中,这只是异类的标记。他们不会接受我们的投降,他们要的是血债血偿。”
观占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远处,叛军的篝火已经点燃,密密麻麻如同坠落凡间的星辰。圣剑的光芒一次次撞击在无形的屏障上,每一次都让大地震颤。
“姐姐……”女孩的声音在颤抖,“我们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辰王转过身,温柔地抚摸着妹妹的头发。这双手曾经撕裂过敌人的咽喉,曾经握过滔天权势的权杖,但此刻,它们只是一个姐姐对妹妹最后的眷恋。
“有一个选择。”她说,“你会活下去。帝国会投降,但不是由我,而是由你。”
雷霆在每个人心中炸响。
“看看她。”辰王的手依然放在妹妹的头上,像是在展示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没有黄金之瞳,没有龙的特征。如果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妹妹,谁会相信她身上流着皇族的血?”
女孩下意识地低下头,躲避着众人审视的目光。
是的,她是个异类,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在以龙血为尊的社会里,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种亵渎。
“但正是这种缺陷,将成为燹民最后的希望。”辰王继续道,“在我们的城市里,还有很多这样的人——那些血脉稀薄的贵族后裔,那些从未觉醒的皇族子弟。我们曾经羞于承认他们,将他们藏在暗处。而现在,只有他们能够在新的世界里延续我们的文明。”
“那您呢?”女孩抬起头,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我会完成我的宿命。”辰王轻声说,“带着燹民过往所有的罪孽,一起沉入永恒的黑暗。这是王的末路,也是王的责任。”
“那我们呢?”一个皇族用几乎哀求的声音问道,“陛下,您要让我们陪葬吗?”
“不。”辰王摇头,“你们要活着,但必须放弃一切。放弃姓名,放弃身份,放弃骄傲。从今以后,你们要像老鼠一样生活在阴影里,在甸人的世界里小心翼翼地苟活。”
“这太屈辱了!”有人哭喊。
“是的,比死亡更屈辱。但这是保存文明火种的唯一方式。他们会摧毁我们的神庙,但摧毁不了我们的记忆。他们会焚烧我们的史书,但焚烧不了我们的血脉。总有一天,我们的后代会记起自己是谁。”
一个接一个,皇族们跪倒在地。
他们明白这不是请求,而是神谕。辰王最后的旨意,必将如钢铁般执行。
接下来的时间里,观占厅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密谋场所。财富如何分配,身份如何伪造,撤离路线如何安排……每一个细节都关乎生死。当最后一个皇族领命离去时,繁星已经占领了天空。
现在,露台上只剩下两个身影。
“我不想失去你。”女孩靠在姐姐的肩膀上,就像无数个夜晚那样。
辰王沉默着,目光投向远方。敌人的营火已经包围了整座城市,如同一条即将收紧的绞索。在那些火光中,她看到了命运的终点。
“还记得父亲讲过的故事吗?“许久之后,她轻声说道,“我们的祖先发现了那具龙尸,它即使死去依然完美如初。为了获得力量,他选择了与它融合。从那一刻起,我们就不再是纯粹的人类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把古老的钥匙,钥匙通体漆黑,上面刻满了扭曲的龙文。
“这是开启一切的钥匙,也是终结一切的钥匙。”她将它放在妹妹颤抖的手心里,“去塔顶吧,关闭维系了六百年的术式。精金塔下的龙脉是我最后的力量源泉,失去了它,屏障会立刻崩塌。”
“可是……”
“记住。”辰王打断了她,声音里带着不容违抗的威严,“我死后,收集我的骨肉,将其锻为器具。我的力量会在器具中沉睡,等待着你的血脉将它唤醒。这是我留给你的……遗产。”
女孩猛地抱住了姐姐,抱得那么紧,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命运的车轮。
辰王愣住了。多少年了,她已经忘记了被拥抱的感觉。王注定孤独,这是她从继位那天就明白的道理。但此刻,面对妹妹的眷恋,她的心还是软了一下。
只是一下。
“去吧。”她轻轻推开女孩,“完成你的使命。”
光芒再次绽放,比初升的太阳还要炽烈。
当光芒散去,观占厅上已经没有了那个疲惫的女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美丽而威严的巨龙。
它是辰王,燹帝国的守护神,南陆最后的龙王。
女孩走上前去,将脸颊贴在冰冷的龙鳞上,她仿佛还能感受到姐姐的心跳。龙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叹息,那声音里有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
下一刻,巨龙腾空而起,风压将女孩掀翻在地,黑金色的身影向着它最后的战场飞去。
女孩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向塔顶。螺旋阶梯仿佛没有尽头,她的双腿在颤抖,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她不能停下。
当她终于到达顶端时,整个世界在她脚下展开。
精金塔的最高处是一个巨大的法阵,这就是帝国的心脏,六百年来源源不断地从大地深处汲取龙脉之力。
现在,她要亲手毁掉它。
钥匙缓缓插入阵眼。
在那个瞬间,她听到了大地的哭泣。
屏障碎了。
如同天穹崩塌,如同高山倾倒。维系了帝国六百年的守护在顷刻间化为乌有,无形的壁垒碎成亿万片光尘,在夜风中飘散。
失去了阻碍的叛军如决堤的洪水涌入城市。他们高举着火把和刀剑,怒吼声震天动地。
在他们身后,勇者雷曼骑在白马上,手中的圣剑散发着审判的光芒。
与此同时,一声震撼天地的龙吟响彻云霄。
女孩看到了——在东方即将破晓的天际,孤独的巨龙俯冲向如海的敌阵。它是那么渺小,在千军万马面前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但它依然义无反顾地冲了下去。
圣剑的光芒刺破了它的心脏。
但它还在战斗,还在燃烧,直到最后一片龙鳞都化作飞灰。
当第一缕晨光照亮大地时,南陆最后的龙王陨落了。
帝都沦陷了。
甸人们冲进这座他们世代仰望却永远无法触及的圣城,将一切与龙有关的东西付之一炬。
雕像被推倒,壁画被涂抹,即使是最微小的龙纹装饰也被凿去。这是一场彻底的清洗,要抹去龙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而那个龙血淡薄的女孩,褪去了华贵的衣裳,换上了最卑贱的奴隶粗衣。她的脸上抹着泥土,跪在征服者面前瑟瑟发抖。
勇者雷曼注视着这个背叛了辰王的女奴,作为奖赏,他将她嫁给了自己的长子为妻。
历史由胜利者书写。
在吟游诗人的歌谣里,邪恶的巨龙奴役了善良的人类,直到英勇的勇者出现,用圣剑为世界带来了光明,而一个勇敢的女奴因为背叛暴君而获得了新生,成为了新王朝的王后。
在白金塔最深处的密室里,女人跪在一对龙骨锻造的长刀前,蓝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刀刃上流转的血色。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嘴唇微动,念出了一个被历史遗忘的名字。
娜梅洛斯。
她的真名。
“屈膝者”娜梅洛斯的子嗣在后世被称为路西斯家族。
许多年以后,他们又一次成为了南陆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