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湾水上乐园的喧嚣像一锅煮沸的糖浆,黏稠、甜腻、裹挟着消毒水、防晒霜和无数尖叫混合成的复杂气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巨大的水花在造浪池中央炸开,彩虹滑梯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失声尖叫,空气里蒸腾着肉眼可见的热浪。我穿着那套深蓝色的保守连体泳衣,像一只误入热带雨林的企鹅,僵硬地站在人造沙滩的边缘,脚下是温热粗糙的沙粒。

每一次浪涌拍打过来的细微水花溅到脚踝,都让我小腿肌肉不受控制地绷紧,肚子里的蝴蝶(现在升级成扑棱蛾子了)疯狂扇动翅膀。

“目标:辰宇。”我像念咒一样在心里默念,目光在攒动的人头里艰难地搜寻。

他应该在……那个垂直落体的“尖叫深渊”附近排队?很好,离水够远。我深吸一口气,试图把胸腔里那股冰冷的窒息感压下去,迈开步子,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棉花和针尖上。

“小心!”

一声清泠的提醒自身侧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几乎同时,一个抱着硕大充气火烈鸟、笑得忘乎所以的小男孩,像颗失控的炮弹,尖叫着从我斜前方猛冲过来!目标直指我毫无防备的侧面!

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身体的本能是想后跳躲开,可脚下是湿滑的沙滩,背后几步就是不断涌上退下的造浪池边缘!躲开?很可能直接摔进水里!

电光火石间,一只微凉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果断而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牵引力,将我向她的方向猛地一拽!

“砰!”

小男孩抱着火烈鸟,结结实实撞在了我刚刚站立位置后面一个卖冷饮的推车上,冰激凌球和彩色的糖粒飞溅。推车主人发出一声惊叫。

而我,因为那及时的、带着凉意的一拽,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撞进了一个……带着冷冽雪松气息的怀抱。

柔软的触感隔着薄薄的泳衣布料传来,脸颊甚至蹭到了对方颈侧微凉的、带着水珠的皮肤。鼻尖瞬间被那股熟悉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香填满。

是唐泠月?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穿着一身款式简洁却剪裁极佳的黑色连体泳衣,衬得肌肤愈发莹白如玉。湿漉的长发有几缕黏在优美的锁骨上,水珠顺着精致的下颌线滚落。

“晚歌,你没事吧?”她低头看我,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确认一个实验数据。抓着我手腕的手却没有立刻松开,那微凉的指尖触感如同细小的电流,顺着皮肤下的血管一路窜向心脏。

“怦!怦怦!”

我的心脏像是被那电流狠狠击中,骤然失序地狂跳起来!一股强烈的、毫无来由的悸动瞬间席卷胸腔,快得让我措手不及,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这该死的反应又来了!比刚才被水花溅到还要剧烈!

“没……没事!谢谢!”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把自己带倒,声音干涩得厉害。手腕上残留着她指尖的微凉触感,还有被她环抱过的腰侧,都像被烙铁烫过一样,存在感鲜明得刺人。胸口的位置,那股熟悉的、细微的温热感又悄然浮现,甚至……带着一丝微弱的搏动?错觉!一定是被太阳晒晕而产生的错觉!

唐泠月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慌乱。她平静地收回手,目光扫过那个被撞得晕头转向、正被冷饮摊主数落的小男孩,又落回我脸上,视线在我微微泛红的脸颊和急促起伏的胸口停留了一瞬。冰封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淡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辰宇在那边。”她抬手指了个方向,正是“尖叫深渊”的排队区,“只不过看起来好像是被设备检修拖住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下不来。”语气平淡得像在播报天气。

“啊……哦,好,谢谢。”我胡乱应着,不敢再看她,逃也似的朝着她指的方向挪去。心脏还在胸腔里不争气地狂跳,那缕冷冽的雪松香仿佛还萦绕在鼻尖,混合着对深水的恐惧,搅得我头晕目眩。

好不容易在“尖叫深渊”下方找到了坐在休息椅上的辰宇。他果然一脸郁闷,额发被汗水和溅起的水珠打湿,那股阳光校草形象大打折扣。

“班长!你来了!”看到我,他眼睛一亮,立刻把设备检修的牢骚抛到脑后,拍了拍旁边的空位,“快坐快坐!这破玩意儿,排半天队说检修就检修!气死我了!”他拿起旁边喝了一半的冰可乐猛灌一口。

我小心翼翼地坐下,刻意和他保持了一点距离,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确保没有溅水的危险。“嗯,人太多了。出现故障也实在没办法啊。”我干巴巴地附和,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任务!任务!”我在心里呐喊,试图驱散刚才唐泠月带来的混乱感,“那个……你刚才玩大喇叭滑梯感觉怎么样?刺……刺激吗?” 我努力挤出一个“感兴趣”的笑容,感觉嘴角都在抽搐。

辰宇立刻来了精神:“刺激!太爽了!班长你真该试试!那个失重感!哇……”他眉飞色舞地比划起来,唾沫星子差点飞到我脸上。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用眼角余光警惕地扫视四周。等等……唐泠月呢?刚才还在附近……不见了?莫名的,心底竟然掠过一丝……像是被抛弃了的失落感?但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狠狠掐灭!“笨蛋!林晚歌你疯了吗!攻略目标就在眼前!你怎么能去关心哪个和你的目标毫无关系的唐泠月!”我在心里这样嘀咕着。

我强迫自己更专注地看着辰宇,试图在他滔滔不绝的讲述中找到插话展现“温柔关怀”的机会。就在我酝酿着递上纸巾(如果他需要擦汗的话)这个KPI动作时——

“林晚歌。”

清泠的声音如同冰泉,瞬间浇灭了辰宇热情洋溢的讲述。

唐泠月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旁边,手里拿着两管包装精致的防晒霜。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无视了旁边笑容僵在脸上的顾言。

“今天的太阳很毒。”她将其中一管崭新的防晒霜递到我面前,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陈述,“你皮肤这么白,身体又不好,很容易晒伤的。” 她的目光落在我裸露的胳膊和肩膀上,那眼神专注得……像是在检查一件易碎藏品的品相。

“呃……谢谢,我……”我下意识地想拒绝,包里其实有带便宜的防晒喷雾。

“后背你自己也涂不到,对吧。”唐泠月打断我,仿佛没听见我的犹豫,直接将那管防晒霜塞进我手里,然后极其自然地绕到了我身后。

我浑身一僵!后背瞬间绷紧!

微凉的、带着防晒霜特有香气的指尖,猝不及防地落在了我后颈下方裸露的皮肤上!

“啊!”我短促地惊叫一声,像被电流击中,猛地缩了一下脖子!身体瞬间僵硬如铁板!

那微凉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抗拒的力道,开始在我后背的皮肤上缓缓推开质地细腻的防晒霜。

动作很慢,很细致,从肩胛骨到脊椎沟,每一寸被触碰的肌肤都像被点燃了细小的火星,灼热感伴随着难以言喻的酥麻,顺着脊柱一路向下蔓延!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脸颊滚烫得能煎蛋,胸口那点温热感骤然变得鲜明、灼热,甚至……带着一种细微的、仿佛种子在搏动生长的错觉?

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更丢人的声音溢出来。身体僵硬得不敢动弹,只能感受到那微凉的手指在身后缓慢而坚定地移动,如同在完成某种神圣的涂抹仪式。

辰宇则彻底成了背景板,他张着嘴,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表情从错愕到茫然再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失落?他几次想开口,却在对上唐泠月那平静无波、仿佛他只是路边一块石头的眼神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直到后背每一寸暴露在外的肌肤都被那微凉的指尖仔细覆盖,那要命的触感才终于消失。

“好了。”唐泠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没什么波澜。

我几乎是弹跳起来,猛地转身,拉开距离,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呼吸急促,眼神慌乱得不敢看她,也不敢看旁边表情复杂的顾言。“谢……谢谢!”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唐泠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刚才只是顺手帮我掸了掸灰。她将另一管防晒霜随意地放在顾言旁边的椅子上(她甚至都没看他一眼),然后转身,像一抹融入水汽的幽影,再次消失在人潮里。

留下我像个被蒸熟的傻子站在原地,心脏狂跳,胸口灼热,大脑一片空白。刚才那几分钟里,辰宇是谁?攻略任务是什么?活命?全都被那微凉的指尖带来的灭顶触感冲刷得干干净净!

剩下的水上乐园时光,像一场混乱而煎熬的梦游。

我试图找回状态,努力靠近辰宇。陪他去漂流河,却全程像个僵硬的木偶死死扒着缓慢漏气的橡皮艇边缘,脸色煞白,对顾言试图营造的“浪漫双人漂流”气氛毫无反应。

看他去玩其他项目,我也只是远远地、心不在焉地看着,手里捏着那管昂贵的防晒霜,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唐泠月塞给我时的微凉触感。

每一次看到唐泠月的身影在远处出现(她似乎总在视野的边缘,却又从不靠近),心脏都会不受控制地漏跳一拍,胸口那莫名的温热感就会清晰地搏动一下,提醒我它的存在。

恐惧、悸动、任务的压力、身体的疲惫……各种情绪像乱麻一样缠绕,几乎将我撕裂。

当夕阳的余晖给乐园镀上一层疲惫的金色时,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告别了辰宇(他似乎也松了口气),独自踏上了回家的路。

喧闹被远远甩在身后,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缝隙,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口被什么东西轻轻揪着的、酸酸涩涩的感觉。

我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种满梧桐树的林荫小道。斑驳的树影在暮色中拉长,四周安静下来,只有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我自己沉重的脚步声。

“唉……到头来还是没有和辰宇多说上几句话。”我垂头丧气的嘀咕到。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一个异常的身影闯入了视野。

那是一个穿着打扮十分……奇特的少女。她有一头扎眼的、如同棉花糖般的粉红色长发,上半部分被扎成一个俏皮的半马尾,下半部分蓬松地披散在肩头。身上穿着像是cosplay的服装——亮银色的、带着夸张肩甲和绶带的“勇者”风格上衣,下身却搭配着暗紫色、绣着诡异魔纹的“魔王”风格长裤?手里还拿着一根缠着彩色丝带的树枝,充当着“圣剑”或“魔杖”?

她背对着我,正对着路边一丛开得正盛的月季花,挥舞着树枝,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忽高忽低,充满了戏剧性的张力:

“邪恶的魔王啊!吾乃光之勇者艾斯特拉!吾将以星辰之名,命汝速速解除对这片花海的诅咒!”(声音清亮高昂,带着正义的凛然)

紧接着,她猛地一个旋身,动作夸张,粉色的发丝在空中甩出一道弧线。脸上的表情瞬间从“勇者”的坚毅切换成一种邪魅狂狷的冷笑,声音也压低变调,带着沙哑的邪恶感:

“桀桀桀……愚蠢的光之勇者!就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也敢挑战本魔王千年的魔力?这片花海已被吾之绝望魔焰吞噬,化为永恒的焦土!绝望吧!哀嚎吧!”(树枝指向无辜的月季花丛)

她演得极其投入,肢体语言丰富,表情夸张到位,完全沉浸在自己一人分饰两角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

我站在原地,疲惫的大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荒诞又……莫名生动的一幕。胸口那股烦闷的酸涩感,竟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中二表演冲淡了一丝。

粉发少女似乎演到了高潮部分,她猛地将“圣剑”(树枝)高举过头顶,对着月季花丛,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勇者”的最终呐喊:

“以希望之名——圣光·净化之刃!!!”

喊声在寂静的小路上回荡。

然后,她保持着那个高举树枝的、充满气势的pose,足足定格了三秒钟。

大概是在等想象中的“净化光波”特效?

三秒后,她似乎才从自己构建的宏大叙事中缓缓“退场”。手臂慢慢放下,肩膀也松懈下来。她满足地舒了一口气,转过身,似乎准备离开。

然后,她的目光,毫无预兆地、直直地对上了站在几米外、一脸呆滞的我。

时间,仿佛凝固了。

粉发少女那双原本还残留着“勇者”坚毅或“魔王”邪魅的大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脸上的表情如同被按了暂停键,紧接着,如同煮沸的开水般,红晕“唰”地一下从脖子根迅速蔓延到耳朵尖,最后占领了整个脸颊!

“あああああ——!!!”(啊啊啊啊啊——!!!)

一声冲破云霄的、充满极致羞耻感的尖叫猛地爆发出来!音量之大,震得路边梧桐树上的鸟儿都扑棱棱飞走一片!

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丢掉手里的树枝“圣剑”,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瞬间红透的脸,身体因为极度的羞耻而蜷缩起来,在原地疯狂地跺脚:

“見られた!全部見られちゃった!死ぬ——恥ずかしすぎて死んじゃう——!”(被看到了!全都被看到了!要死了——太羞耻了要死了——!!!)

尖叫声在暮色渐浓的小路上久久回荡。

我:“……”

看着眼前这个捂着脸、羞耻得恨不得原地消失的粉毛中二少女,再想想自己这一天糟心的经历……一股强烈的、荒诞的、哭笑不得的感觉,终于彻底冲垮了我紧绷的神经。

我靠在旁边冰凉的梧桐树干上,看着那个还在持续发出羞耻尖叫的粉色小蘑菇,忍不住,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都……什么事儿啊。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