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布门帘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小,学弟们起哄的声音彻底消失在门外呼啸的风雪里。仓买店里那股混杂着各种气味的暖气,此刻却像粘稠的糖浆,裹得人喘不过气。

我和许念初之间,那片被学弟们搅起的尴尬漩涡,还在无声地旋转、下沉。

她的头依旧低着,手指绞着围巾流苏的细微动作暴露出她的无措。我则像个被钉在原地的木桩,目光无处安放。

不行,不能再待下去了。

每一秒的沉默,每一次眼神可能的碰撞,都是对那个摇摇欲坠的“陌生人”约定的挑战。再说下去?再多待一分钟?只会让这该死的尴尬无限蔓延,让那条本就模糊的界限彻底消失。

“咳……” 我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声音带着点刻意的疏离,“那个……外面挺冷的,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学生会那边的东西还等着我整理。”

我一边说,一边微微侧身,准备绕过她,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现场。

“安。”

她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我许久未曾听过的恳求,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这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拽住了我即将迈开的脚步。

我顿住,诧异地回头看她。

许念初抬起头,淡紫色的眼眸直视着我,脸颊上刚才的红晕还未完全消散,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可以跟我去趟城西区吗?那边新开了一家电玩城。”

“电玩城?”

我完全愣住了,大脑一时没转过弯来。这邀请来得太过突兀,与刚才的尴尬气氛格格不入,更完全打乱了我下午的计划。

这是我原本的计划。下午去图书馆,安静地刷几套行测题,为那个竞争激烈的独木桥再添几块砖,晚上则是给端木璇那个英语渣做最后的四级冲刺辅导,想到这个我就头疼。这倒霉孩子趁我去香港那几天,估计把英语书都当枕头用了,现在离考试就剩一周,估计连“How are you?”的完整回答都够呛能拼出来,时间紧,任务重,哪有闲心去什么电玩城?

“不行。”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眉头习惯性地皱起,“我下午还有事,晚上也……”

拒绝的话还没说完,许念初却上前一步,微微仰头看着我,那双淡紫色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恳切。她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拉住了我的羽绒服袖口,一个微小却极具冲击力的动作。

就是这个动作,这个拉住袖口的细微动作。

一瞬间,眼前的画面模糊、扭曲,时光猛地倒流。

同样寒冷的冬日,初中校园高高的围墙下。扎着双马尾、脸蛋冻得红扑扑的苏棠,也是这样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比她高一个头的我,小手紧紧拉着我的校服袖子,声音带着兴奋和怂恿:“梁安,快翻过去!我知道后街新开了一家电玩城!里面的《拳皇》机子可新啦!还有跳舞机!”

那时的她,眼里是纯粹的、毫无负担的快乐和冒险的冲动。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那天我们真的翻墙溜了出去,在那个烟雾缭绕,喧嚣震天的地下电玩厅里疯玩了整个下午,把兜里的零花钱挥霍一空。直到天色擦黑才心虚地爬回学校,结果自然是东窗事发。两家大人都找疯了,我和她被各自的父母揪着耳朵拎回家。我爸那顿皮带炒肉丝,抽得我屁股火辣辣地疼了好几天。可奇怪的是,那钻心的疼,似乎都被和苏棠一起在游戏机前尖叫,拍打按钮,分享一包辣条时的纯粹快乐给冲淡了。

那是一种可以抵消一切责罚,没心没肺的快乐。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那些刻意尘封,带着阳光和辣条味的画面,与眼前这个拉着我袖口,眼神恳切的许念初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讽刺。

我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那些不合时宜的回忆甩出去,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去城西?” 我看着她,试图找回刚才拒绝的立场,语气带着困惑和质疑,“许念初同学,那种地方,你自己去不行吗?为什么要叫我?”

我们的关系还没有那么好,这种邀约,早已越界。

许念初似乎被我的反应刺了一下,拉着袖口的手松开了些,但眼神里的恳求并未消失。她眨了眨眼,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有点俏皮,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像是努力在化解尴尬:“因为……那里刚开业嘛,有个……嗯……挺有意思的活动。”

“活动?”

“对!” 她用力点点头,像是找到了合适的理由,“有个情侣免单的活动,两人同行,证明是情侣关系,就可以免入场费,还能拿双倍游戏币。还有限时挑战,听说通关奖励挺丰厚的,有公仔什么的。” 她说着,眼神里故意带上点可怜兮兮,“你看,我最近……手头有点紧。而且一个人去玩电玩城多没意思啊?你就当……帮我个小忙?陪我去一趟,到门口帮我证明一下就行,完事了你直接回学校,我自己玩,绝对不耽误你的时间!”

她举起三根手指,做出保证的样子。

“钱紧?” 我更诧异了,眉头皱得更深,“这才月初,你的生活费呢?” 以我对她的了解,她绝不是那种月初就把钱花光的那种人。

许念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上周……不小心把手机摔坏了,屏碎得没法用……就……买了个新的。没敢跟家里说……”

她越说声音越小,手指又开始绞围巾。

摔坏手机?买新手机?许念初做事一向细致稳妥,怎么会这么不小心?这个理由……总觉得哪里透着点怪异。但我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那副确实有点窘迫又强装轻松的样子,质问的话又堵在了喉咙里。

“情侣”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假扮情侣?去那个什么免单活动?这算什么?过家家吗?这简直是对我们之间所有的复杂过往和当下关系的一种亵渎。

但也许……也许她真的只是图省点钱,想玩那个新开的电玩城?也许那个“证明”根本不需要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服务生看到一男一女结伴来,就默认放行了?这种活动,大概率就是个吸引客流的噱头吧?

烦躁和一种莫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算了,就当……还她刚才在仓买店帮忙挑东西的人情?赶紧陪她走一趟,速战速决,把这该死的“帮忙”了结掉,然后桥归桥,路归路。

“好吧。”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和认命,像是被什么东西拖着走,“就去门口帮你证明一下,然后我就走。”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你!”

许念初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刚才的窘迫一扫而空,脸上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笑容,晃得我有些刺眼。

我沉默地拉好羽绒服拉链,重新戴上帽子,率先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棉布门帘。凛冽的风雪立刻扑面而来,吹得人一个激灵。

“走吧。”

我没回头,声音闷在围巾里。

许念初赶紧应了一声,快步跟了上来,走在我身侧半步的位置。

风雪似乎更大了。

通往城西区的路,在漫天飞絮中显得格外漫长。我们沉默地走着,只有鞋子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旧日的回忆碎片和眼前“假扮情侣”的荒谬任务,像冰与火,在我脑子里激烈碰撞,让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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