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不知何时又下起。
和白天的阵雨不同，这次的并不急，但却淅淅沥沥的，像是打算下一整夜。
眼前粗眉毛的少年歪着脑袋靠着墙，像是睡着了。
心口传来的一丝绞痛让你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从椅子上下来，紧贴着脚底的木地板传来些许微凉。
这真实的触感告诉着你确实还活着。
垂落的发丝让你感到有些反胃，但还是忍着这样的不适感，慢慢走到了少年身边。
即使从你这里知道了一些未来的事，他也没失去生活下去的希望。
总是一副阳光明媚的样子，总是乐观的对待生活——就像没有任何烦恼一样，只要困了，就总是能睡着。
但这年轻的朝气终究会褪去。
因为你很清楚的知道——未来的你背负着太多压力，总是没法放松的露出微笑，也没有办法困了就睡，很多时候闭上眼睛，一件件事就在脑海里闪过。
那种时候，夜越是寂静，你就越是难以入睡。
其实在那件事发生之前，许多次工作的压力就让你想要放声痛哭。
但能哭出来的却没几次，而且每一次……都是在喝了酒以后。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活着变成了一件很累的事？
你不知道。
就像你想不起来自己的心态是从什么时候变老，自己的样貌又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像一个真正的中年大叔了一样。
再次回过神来，你已走到了他身边。
伸出手时你犹豫了一下，并非在犹豫要不要将他拍醒，而是因为不想看到这条白皙的藕臂。
你尽力挪开目光，想象那只是一条普通而粗糙的男性手臂，然后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有回应。
并未醒来。
反倒是向后仰着，倒入了你的怀里。
你抱着他的脑袋，看着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不知为何，忽然想笑又想哭。
你有点弄不懂自己。
或许几十年的人生里，你一直都没弄懂自己吧。
荆红叶……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第一次感觉内心的那个自己是如此陌生。
不过你还是慢慢跪坐了下来，让他将自己的脑袋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连你自己都未察觉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只是单纯觉得眼前的一幕很温馨。
和那个女人交往时，你无数次在疲惫后想要躺在她的大腿上，但不是被开玩笑似的推开，就是略显嫌弃的被躲开。
但你却从来没生气过。
甚至觉得那张除了年轻之外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脸，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很漂亮。
你无法理解自己那时候的愚蠢。
就像桑葚也难以理解来自未来的你，为何怀揣着这样深的怨恨。
耳边传来的呼噜声打断了你的思绪，你低下头，发现他在你的大腿上似乎睡得更香了。
或许这样睡真的很安心。
你这样想着，忍不住轻轻摸了摸他那如同野草般杂乱的头发。
你在心中对自己说：
荆红叶，这世界上不会有人再爱你。
除非那个人是你自己。
荆红叶，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值得你爱。
除非那个人是你自己。
只是……
这颗心已经破碎。
它还值得被人爱吗？
它还有资格去爱别人吗？
……
（二）
桑葚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
梦里，自己行走在繁华的城市之间，明明身边到处都是人，但一眼望去，却感觉每个人都不是人。
特别是那些女人。
她们每一个人都像是梵高的抽象画，每一个人都像是直立行走、穿着人衣的野兽。
他行走在她们之间，无论遇到多么可怕的事，都无法停下脚步。
他一路走，在一个又一个场景里穿梭：
他看到火车上有大叔在帮一位年轻的女性将行李放到行李架上，那少女明明脸上挂着怯生生的笑容，但他却能听到她的心声在发生嘲笑。
她说‘帮我搬行李还不是因为我好看’。
她说‘油腻的中年男人真恶心，能不能离我远点’。
她说‘他的眼神真下流，他笑得真猥琐，他肯定图谋不轨，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桑葚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他不受控制地继续往前。
少年奋力跳下水，将女孩拖回岸边，但自己却脱力地沉入水底。
女孩在岸边，冷漠地看着他溺死在水里。
她在心里说——
‘我又没有要他救。’
‘只不过是贪图我美色才救我。’
‘救我的时候还摸到了我的隐私部位，真下流！他果然不是个好人，就该这样去死。’
桑葚难以相信，那是一个花季少女的心中所想。
他更难以相信的是，这女孩明明那么丑陋，她究竟为何而觉得自己好看？
场景变换的速度越来越快，无数的声音钻入他的脑海。
明明语速很快，但每一句话都无比清晰。
「第一，越南地铁公司最应该出来，给女生道歉！而不是躲在公安局后面！第二，即使女生在地铁上杀人，也不能采取这种拖拽女生倒地的方式将其拉出车厢，她是人！」
「就算你妻子有外遇了也是你妻子，你这样就和她离婚，算什么男人！」
「……关于最近网络热点一事，我市公安局已进行调查，确定系为自由恋爱。」
「……不得违反妇女意愿！」
「我不是道歉了吗，我道歉了还要怎么样？只不过是他没有在偷拍而已，偷拍的男人多了去了，就算错杀一个又怎么样！」
「我们女人不需要男人出手相助，男人管好自己就行！」
「男人都死去哪里了？这种时候为什么没有人上前帮忙？果然男人是最恶臭的物种。」
「这么点小事斤斤计较，你是不是男人？」
「男人就应该全部死绝。」
「一司机被副驾女子连捅数刀，调查确定当时女子抑郁发作，经教育后双方互相道歉谅解……」
「三十五岁女孩和八岁男性互殴，女孩险些毁容。」
「男人都是潜在的**犯！」
「只有把自己阉了的才是好男人。」
「荆红叶，我觉醒了，我不应该继续和你在一起过苦日子了，我值得更好的生活，而你给不了。」
「哈哈哈，荆红叶，我说你是**你就是**，法官都判决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不会遭报应，倒是你，废人一个，没几年好活了。」
「早知道你这么窝囊，我就应该早点和你分手，才几百万的破房子，也就勉强能当我的青春补偿吧。」
「什么叫我不像以前的我了？我只是觉醒了而已，告诉你，我不会再受男人压迫了！」
他的心跟着沉入谷底，跟着感到绝望和悲凉。
那个社会怎么了？
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为什么人和人之间只剩下了算计，没有了信任？
这世界不应该那样的。
不应该……
可是，一粒历史的埃尘，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
（三）
桑葚猛然睁开眼睛。
房间里的灯还开着。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
时间似乎没过去多久。
刚才的梦仿佛只是个如同幻觉般的恍惚。
脸庞湿漉漉的，像是淋过了雨。
他下意识的伸手一摸，冰冰凉凉的，带着淡淡的咸味。
并非雨，而是泪。
视线里，淡绿色的长发垂落，轻轻挠着他的鼻尖。
他这才发现，自己这会儿躺在了银杏的大腿上。
大腿柔软而温暖。
不知为何，想到自己是枕着银杏大腿做了那个梦的，那些绝望的感觉就跟着褪去了稍许。
她虽然不怎么喜欢说话，看起来厌倦了这个世界。
但还是在不经意间展现出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温柔。
这种温柔几乎是一种本能，让人感到很安心。
绿色的睫毛微微颤动，精灵般的少女睁开了双眸。
二人四目相对。
桑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却舍不得从她的大腿上起来。
“咳，你刚才坐在这睡着了吗？”
“……你也是。”
“我都没什么印象了，好像就是在看报纸，然后就睡着了。”桑葚深吸了一口气，“而且，还做了个梦，虽然有些乱，但是很恐怖……”
“是吗。”
“我想，那可能不是单纯的梦吧？或许……是你的记忆？未来的世界，是那样的吗？”
“嗯。”
“如果未来真是那样的，我倒是觉得还不如世界毁灭比较好……”桑葚苦笑了一声。
“我们……做不了什么。”
“是啊，但是……但是我可以保护好身边的人，而你，也可以改变未来，让那些事不再会在你身上发生。”
银杏没有回答他的这句话，而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道：“……腿麻了。”
“啊！我马上起来！”桑葚一咕噜的爬了起来，一脸歉意地说道，“抱歉，没考虑到你的身体……”
“……”
“话说我不会是自己枕到你腿上的吧？”
“……你自己爬过来的。”银杏将目光挪向了别处。
“迷迷糊糊的就爬到你腿边了吗？咳……我不知道我竟然还会梦游……”桑葚干咳了一声，“腿麻了吗？要不坐着休息一会儿再起来？免得又头晕……哦对了，我做了饭团，你现在饿了吗，要不要吃点？”
银杏扶着墙站起身，甩下一句‘困了’，就缓缓走到门边，推开了房门。
“我送你回房间！别摔着了啊。”
“……”银杏没回答，只是任由他搭住了自己的肩膀。
深夜的雨如墨般漆黑，银杏的发丝被潮湿的风儿微微撩起又重重落下——
它们无法反抗，就这样任凭摆布……
有那么一瞬间，桑葚感觉迎面吹来的，似乎不止是风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