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张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穿透了墓园的寂静。
“木马……你……知道三千院家吗?”
木马的心猛地一跳,立刻点头,声音放得极轻:“知道一点,太平洋联盟的名门,悠执政官给的资料里提过……很厉害。”
三千院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空白的碑面上,仿佛能穿透那冰冷的石头,看到遥远的过去。
“名门……呵……”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苦涩的嗤笑,“是牢笼才对。”
她深吸了一口气,夜风灌入她黑色的衣领,让她单薄的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木马下意识想上前,却被她抬手制止了。
“现在是2035年7月2日(新历01年7月2日)……我19岁。”她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在搬运沉重的石头,“三千院直系……到我这一代,只有二十人左右。旁系……很多,但不算家人。”
“家人……”她重复着这个词,碧蓝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木马屏住呼吸,静静听着。他想起鹿哥提过的永生传闻,资料里那个三千院家的永生传说浮现脑海。
“我们家……很奇怪。”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以及更深的迷茫,“我们……活得比普通人久很多。家主……宗一郎爷爷,他……今年203岁了,看起来……还像四十多岁。”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张威严却令人窒息的面孔,“但代价是……血脉很难延续。我姐姐茉莉……今年75岁了。而我……是直系里最小的孩子。”
“妈妈……是三千院直系,叫三千院抚子。爸爸……是华国天利集团的陈……陈文轩。家族联姻。” 她提起父母的名字时,声音微微颤抖了一下。
“宗一郎爷爷……他有个规矩。” 三千院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源自童年的寒意,“三千院家族,只认家人。不是看你姓什么,流着什么血……而是看你是不是被他……认定为家人。” 她艰难地吐出这个词,仿佛它带着倒刺。
“他认定的家人,就算是路边捡的乞丐,也是三千院的人。他认定不是家人的……就算是亲儿子,亲孙女……也什么都不是。”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她痛不欲生的童年。
“从小……”她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堪回忆的重负,“学不完的礼仪、规矩、姿态……笑要露几颗牙齿,走路裙摆不能晃动超过几厘米……像个精致的木偶。那不过是层壳子……宗一郎爷爷亲手打磨的壳子。他告诉我们,三千院的人,骨子里就该是傲的,那是血脉,是身份!”
她猛地睁开眼,露出底下深埋的痛苦和愤怒。
“我8岁那年……家里发生了大事。我的堂弟……芷,他才3岁……在家族内部聚会上……失踪了。” 三千院的声音带着恐惧和愤怒,“就在大家眼皮底下!就那么……不见了!像蒸发了一样!”
“家里一定有内鬼!”三千院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但我看到了!看到有人影鬼鬼祟祟!我在家庭会议上指出来……我指控了那个人!”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窒息的大厅。
“可是……他们是一伙的!互相作证,把我说的话驳得漏洞百出……我说不过他们……宗一郎爷爷坐在上面,他看着我……他不信我!他要我道歉!要我向那个可能是害了我弟弟的人道歉!”
“我不!”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滑过她冰冷的脸颊,“我死也不道歉!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是那个内鬼!”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声音哽咽破碎:“爷爷……宗一郎他……他看着我,说:莉莉,你这样不尊重家人,你就不是我的家人了。”
“爸爸妈妈……他们也在劝我……劝我低头……劝我为了家族和睦……” 三千院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绝望,“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那个家……那个用家人编织的牢笼……我不要了!”
“我受不了了!” 三千院猛地摇头,泪水飞溅,“我跑了!我谁也不要了!我不要当什么家人了!我不要在那个虚伪又可怕的地方待下去了!”
“是茉莉姐姐……和她……她的爱人,苍凪诗羽帮了我。” 提到这个名字,三千院的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一点点,带着一丝感激和怀念,“诗羽姐姐……她好奇怪,总是穿着漂亮的白色婚纱,头上还戴着像龙角一样的头饰……但她对我很好。是她悄悄帮我安排了车子,联系了忠心的老仆人,让我连夜离开了冻京都……”
“我们……跑到了华国。靠着茉莉姐姐和诗羽姐姐偷偷寄来的钱,还有老仆人的照顾……在华国这边熟人的帮助下,安顿下来……过得很节俭……但很自由。” 她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汲取那段自由时光的力量。
“后来……认识了雪家的雪花鱼……她帮了我很多……顺理成章地在华国留学……”
回忆的潮水渐渐退去,留下的是一片更深的荒芜和冰冷。她看着眼前这块空白的墓碑,又看了看身后这片崭新的、埋葬着无数陌生人的土地。
“现在……” 三千院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彻底掏空后的疲惫和绝望,“茉莉姐姐……诗羽姐姐……爸爸妈妈……老仆人……都没了……全都没了……真的……只剩下我了……”
她缓缓地蹲下身,双手紧紧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呜……呜呜……我想他们……我想妈妈……我想爸爸……我想茉莉姐姐……我想诗羽姐姐……呜啊……为什么……为什么都丢下我了……我……我真的只有一个人了……永远都是一个人了……”
压抑了数日。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在寂静的墓园里回荡。那哭声里充满了失去至亲的剧痛、被家族放逐的委屈、以及永远一人的无边恐惧。
她哭得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在无字的墓碑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木马站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无法呼吸。他看着那个蜷缩哭泣的背影,看着那块空白墓碑。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他最终只是默默地、更近地走到她身边,然后,缓缓地、带着无比的郑重和小心翼翼,蹲下身,伸出双臂,将这个在命运洪流中彻底迷失悲痛欲绝的少女,轻轻地、却坚定地拥入了自己在此刻愿意为她撑起一方天地的怀抱。
夜风呜咽,新月如钩。
空白的墓碑沉默地伫立着,映照着相拥的身影和无尽的悲伤。但此刻,唯有这失声的痛哭,是通往救赎之路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