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火。引擎的轰鸣声消失,车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窗外的落雪声。
梁诺解开安全带,动作干脆利落,推门下车,全程没看我一眼,也没说一个字。
我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她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消失在单元门里,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得我喘不过气。
古寺里那场未知的谈话,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笼罩着我们之间。她那个平静得可怕的反应,比直接跟我大吵一架更让我心慌。
推门进屋,饭菜的香气若有似无地飘来。
这个点,是该吃饭了。
客厅里空无一人,母亲大概在厨房里面忙活。我换了鞋,走到梁诺紧闭的房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
“小诺?出来吃饭吧?饿不饿?想吃什么?妈好像在做……”
我的声音尽量放得轻缓。
门内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梁诺毫无波澜的声音:“随便。” 接着是行李箱拉链被粗暴拉上的声音。
过了一会,咔哒一声,门开了。梁诺低着头,看也没看我,侧身从我旁边挤过去,径直走向餐厅,拉开椅子坐下,眼神空洞地盯着桌面。
我的心沉了下去。这反应,跟我预想中最坏的情况差不多。
厨房里,母亲探头看了一眼,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小声问我:“怎么了?小诺脸色怎么这么差?考试压力太大吗?”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可能吧,没事妈,我来帮您。” 说着就钻进了厨房,想用忙碌逃避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拿起菜刀,准备切黄瓜。
冰凉的触感传来,脑子里却乱糟糟的。梁诺和许念初单独谈话的画面、梁诺那冰冷疏离的眼神、还有许念初苍白无措的脸,各种碎片在眼前旋转。手下一滑,刀刃几乎是贴着指尖削了过去!
“嘶!”
我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缩回手。还好,只是削掉了一点指甲边缘的皮,没见血,但瞬间让我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哎呀,小心点!” 母亲吓了一跳,赶紧把刀拿过去,“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去去去,摆碗筷去吧,别在这添乱了!”
我退出来,机械地把碗筷摆好,把母亲炒好的菜端上桌。梁诺已经坐在那里,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吃饭了。”
我拉开椅子坐下,声音干巴巴的。
饭桌上,气氛压抑得让人食不知味。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母亲看看我,又看看梁诺,几次想开活跃气氛,都被这凝重的沉默堵了回去,最终也只能默默吃饭,吃完后去到厨房为父亲煲汤。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安静几乎要将我吞噬时,梁诺突然放下了筷子。她没有抬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砸在餐桌上。
“苏棠,哦,现在应该叫她许念初了吧?” 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她妈妈那边,你尽快联系一下孙阿姨吧。让她在市一院安排个病房,尽快把她妈妈接过来治疗。”
我夹菜的动作猛地顿住,筷子悬在半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她在说什么?让我帮许念初的妈妈安排住院?这完全不符合她刚才表现出来的态度,我猛地抬头看向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端倪,但她依旧低垂着眼帘,搅动着汤,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你……你说什么?”
我试探着问,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梁诺终于抬起头,那双酷似我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审视和一种冰冷的探究:“我说,让孙阿姨帮忙安排许念初妈妈的病房,你听不懂吗?”
“不……我是说……” 我放下筷子,感觉喉咙发紧,“你和许念初在寺里,都说了些什么?”
梁诺没有立刻回答。她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汤,那姿态,像是在刻意折磨我的神经。然后,她才放下勺子,目光锐利地锁住我,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讽刺的弧度。
“哥哥,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人,“你今天……真的是带我去寺里祈福求学业的吗?”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还是……为了去见你那个“好久不见”的青梅竹马?或者说……老情人?”
果然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所有侥幸瞬间破灭。该来的质问,一句都不会少。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既然瞒不住,那不如把话说明白。
“是为你祈福学业。” 我迎着她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坦诚,“带你去那里,就是单纯为了让你放松一下,求个心安。至于遇到许念初……完全是意外。” 我顿了顿,开始解释,“你还记得前段时间我们学校和雪城理工的交换生活动吧?她就是交换生之一。我们在学校碰见过几次。至于今天在寺里碰到,纯属巧合。我事先根本不知道她会在那里。”
我观察着梁诺的表情,她脸上没有任何松动。我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那次在学校遇见后,我就跟她说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我们以后,就以陌生人的身份相处。公事公办,互不打扰。这是当时我能想到的,对双方都好的处理方式。”
“哦?” 梁诺拖长了调子,语气里的阴阳怪气浓得化不开,“以陌生人的身份相处?互不打扰?说得真好听啊,哥哥~” 她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眼睛像是要穿透我的伪装,“既然决定得这么绝情,为什么不再做得彻底一点?彻底断绝所有联系,省得像现在这样,藕断丝连,不清不楚?她妈妈生病,跟你这个陌生人,有什么关系?”
她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过来,精准地抽打在我最矛盾,最无法自圆其说的痛点上。一股深深的无奈和疲惫涌了上来。
“小诺。” 我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苦涩,“你问我为什么做不到那么绝?好,我告诉你。” 我看向她,眼神坦承了自己内心的挣扎,“我当初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了。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那种感觉……你不会明白有多难受。”
我顿了顿,想起重逢时的震惊和痛苦。
“后来在学校里面意外遇见,知道了她离开的理由,但那又怎么样?她带给我的伤害是实实在在的,这点我无法否认,也永远不会忘记。”
我的声音低沉下去:“至于感情……诺诺,再深的感情,在杳无音信,毫无回应的三四年里,也会被时间冲淡很多很多。那些曾经浓烈的东西,早就沉淀了,蒙尘了,我跟你约定过,也跟她说了,以陌生人的身份相处,公事公办,这确实是我当时能想到的,最干净也最省事的选择了。”
梁诺听完,沉默了。她脸上的讽刺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像是在重新评估我的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带着一丝自嘲和了然。
“感情会变淡……哥哥,你说得轻巧。” 她摇摇头,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你们接近十年的朝夕相处,那种青梅竹马的感情……真的能在短短三四年里彻底消失吗?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她看向我,目光锐利,“而且,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挣扎吗?从我和她的谈话里,我能感觉到,她根本就没想放弃!她看你的眼神,她提到你时的语气……她根本就放不下!”
梁诺的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笃定:“而你,我太了解你了,哥哥,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好人!心软得跟豆腐一样!嘴上说着陌生人、会公事公办,可你心里那点该死的责任感和旧情,根本让你做不出真正狠心绝情的事,看到她现在这样,看到她妈妈生病,你能袖手旁观?你能像对待真正的陌生人一样无动于衷?梁安,别开玩笑了,你根本做不到!”
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
我哑口无言。
她说得对,我确实做不到。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还有……” 梁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焦虑和愤怒,“那个女人,她难道不知道你身边现在有端木璇,有柳辞姐姐她们吗?她知道,她肯定知道!那她接下来会做什么?她会甘心只做你的陌生人吗?她会用什么手段?装可怜?博同情?还是直接……动手抢?” 梁诺的呼吸有些急促,“哥,你想过没有?到时候局面会乱成什么样?我根本不敢想!”
“够了!”
我猛地放下筷子,瓷碗和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梁诺连珠炮似的质问和那副仿佛预见未来的惊恐表情,像无数根针扎进我的太阳穴,头痛欲裂。
“我已经尽可能地在做我该做的事情了!我努力划清界限,我努力不去想过去,可事情它就是一件接一件地撞上来!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我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无力感,“如果非要这样较真,揪着每一个细节不放……那我无话可说!我也没办法!”
“没办法?”
梁诺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她眼圈泛红,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好,那我最后再问你一句!如果,我是说如果,梁安!如果你最后还是跟她走到了一起……” 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脸上,“然后呢?如果那个女人,再一次,像几年前那样,一声不响地消失!或者因为别的什么无法抗拒的原因再次伤害你,你怎么办?”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尖锐:“到时候,你可别像条被抛弃的狗一样,再哭着鼻子回家找我和爸妈!我梁诺,没有这么没骨气的哥哥!”
“你!”
“没骨气”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口。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怒火瞬间冲上头顶,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血液涌向大脑,眼前阵阵发黑,我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要控制不住要吼回去。
可就在这失控的边缘,我看到了梁诺通红的眼眶,看到了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更听到了厨房里母亲担忧的询问声:“怎么了?吵什么呢?”
即将爆发的火山被硬生生压回了地底。
不行,不能在家里吵架,梁诺马上就要考试了,不能影响她,也不能让爸妈担心。
所有的愤怒、委屈、屈辱,最终都化为一股冰冷的洪流,冲垮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地、深深地看了梁诺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她此刻无法理解的情绪。然后,我猛地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砰!”
房门被我用力甩上,巨大的声响震得墙壁似乎都在颤抖,也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外面传来母亲焦急的询问和梁诺压抑的抽泣声。
屋内一片死寂。
只有我自己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无限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