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在心上多年,沉甸甸的,混合着怨恨,委屈和疑惑的巨石,仿佛终于被移开了。
那些翻涌的情绪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回去后我仔细想了想,那些话,那种处理方式,冷漠、疏离、公事公办或许真的是当时情境下我能做出的,最符合梁诺期望,也最不违背自己那点可怜原则的选择了。
对梁诺,或许有些愧疚,但至少……没有彻底违背承诺。
我做到了。
许念初似乎也默契地接受了这个设定。
她真的变成了一个纯粹的,来自雪城理工的交换生。当我把学院下发的教辅资料递给她时,她会礼貌地接过,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声音平淡:“谢谢梁安同学。”
打扫法学院那个巨大的阶梯教室时,如果碰巧遇上她也在,她会安静地拿起另一把扫帚,在离我最远的对角线位置开始清扫,全程没有任何交流,仿佛我们只是恰好在同一个空间完成任务的陌生人。
她看我的眼神,是彻底的空白,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丝旧日的痕迹。
一个需要帮助的交换生,一个负责对接的学生会成员,这就是我们之间仅存的,单薄到几乎透明的联系。
挺好的,对我而言是这样。
日子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平稳而乏味地向前滚动。转眼就到了十一月。
雪城的第一场雪,在一个寻常的傍晚,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起初只是细碎的雪粒子,被初冬微寒的风卷着,打在图书馆巨大的玻璃幕墙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天色是灰蒙蒙的蓝,路灯早早亮起,橘黄色的光晕在渐浓的暮色中晕染开来。渐渐地,雪粒变成了轻盈的雪花,它们细密、轻盈,如同无数被揉碎的月光,又像是被风吹散的柳絮,在路灯的光柱里打着旋儿,悠悠荡荡地飘落。
地面还没有完全冷透,雪花一触即化,只在花坛边缘、常青灌木的叶片上、以及冰冷的金属栏杆顶端,积攒下薄薄一层湿润的,晶莹的白。整个世界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带着凉意的光晕里,空气清冽得像是被冰水洗过。
图书馆前的广场上,铺着深灰色石砖的地面被雪水浸湿,反射着路灯和远处教学楼的光,像一块块被打磨过的深色玉石。这场雪,下得既安静又温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美感。
我和端木璇刚从图书馆的自习区出来,就被这片温柔的雪幕笼罩了。
“哇!下雪了!”
端木璇像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瞬间把怀里的书塞给我,欢呼着冲进了那片飘飞的雪絮中。
她张开双臂,仰起脸,任由细小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鼻尖上,还有微张的嘴唇上,发出咯咯的笑声。
“喂,小心点,别摔了!刚下过雨,地上可滑了!”
我抱着她的书,跟在她身后,无奈地提醒。
看着她被路灯映照得发亮的侧脸,和那毫不掩饰的,如同孩子般的快乐,心里那点因为寒冷和公事带来的沉闷也消散了些许。她总是这样,像个小太阳似的,轻易就能驱散阴霾。
“知道啦知道啦。”
她敷衍地应着,原地转了个圈,又蹦跳着去够低垂树枝上积攒的那一点点雪绒。很快,她的帽子和围巾上就沾满了细小的雪粒。
“帽子围巾摘了吧,都湿了,一会儿别感冒了。”
我伸出手。
她笑嘻嘻地转过身,利落地把毛茸茸的帽子和厚厚的围巾摘下来,一股脑儿塞到我怀里。带着她体温和淡淡香气的织物沉甸甸地压在我臂弯里。
看着她还在雪里撒欢儿,像个不知疲倦的小陀螺,我摸出手机,想记录下这初雪之夜的静谧和她的活泼。镜头对准路灯下旋转的雪花,还有远处被雪幕柔化的图书馆轮廓,刚想按下快门。
“梁安,看招!”
端木璇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声突然响起。我下意识地循声转头,眼角余光只瞥见一团模糊的白影朝我飞来,是个小雪球。
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一声短促的惊叫:“啊呀!”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拉力猛地拽住了我的胳膊。
是端木璇,她扔雪球时脚下踩到了湿滑的石砖边缘,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正手舞足蹈地向后倒去,而离她最近的人就是我,求生的本能让她在摔倒的瞬间,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正全神贯注在手机上,重心本来就不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全身重量的猛力一拽。
“扑通!”
“哎哟!”
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我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冰冷湿滑的地面上,后背被坚硬的地砖硌得生疼,手机也脱手飞了出去。而端木璇……她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狼狈又无比暧昧的姿势,结结实实地压在了我的身上。
她的脸离我的脸只有不到十厘米的距离,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未散的惊恐和摔懵了的茫然,温热的呼吸带着点急促喷在我的下巴上。她柔软的身体隔着不算太厚的冬衣,紧密地贴合着我。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只剩下雪花无声飘落的声音和我们俩交错的、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吓……吓死我了……”几秒钟后,端木璇才心有余悸地喘着气,小脸煞白,“好险好险,差点摔个狗啃泥,多亏有你当肉垫……”
她的惊魂未定让我哭笑不得,但此刻更强烈的感觉是尴尬。非常的尴尬!她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我胸口,柔软的曲线紧贴着,少女特有的馨香混合着初雪的清冽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我的鼻腔,我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热度迅速蔓延到耳根。
“咳……那个……”我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发紧,视线尴尬地飘向旁边路灯柱子,“端木璇……你是不是可以先从我身上……下去?”
“啊?哦!哈哈,不好意思啊!”
她似乎这才意识到我们此刻姿势的“不妥”,小脸也“腾”地一下红透了,手忙脚乱地想撑起来。慌乱中,她的手按在了我的胸口,又引来一阵微妙的触感。
就在她手忙脚乱,我也浑身不自在的时候,她忽然停下了动作。
红扑扑的小脸凑近我,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在雪夜的灯光下亮晶晶的,带着一丝狡黠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她几乎是贴着我耳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带着点撒娇又有点神秘兮兮的语气问:
“梁安……马上就要圣诞节了哦……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呀~”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她特有的甜软嗓音,像羽毛轻轻拨弄,让我的身体瞬间僵硬,心跳也“漏跳”了一拍。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暗示性的问题,在这雪夜暧昧的摔倒姿势下,冲击力简直是翻倍。
“啊?不是大姐!”我强行压下心头那点异样的悸动,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被气笑的无奈和吐槽,“这才十一月初,离圣诞节还有整整一个半月呢,您这“马上”……可真够“长”的啊……”
我特意加重了“马上”两个字。
“我不管!”端木璇耍起了无赖,小嘴一撅,身体还压在我身上没完全起来,这姿势让她的话显得更有“威胁力”,“反正你得给我准备,要超级超级惊喜的那种!不然……不然我就……”她卡壳了,眨巴着大眼睛,努力想着能威胁我的理由,“不然我就……我就……”
她“就”了半天也没“就”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自己先泄了气,小脸鼓鼓的,像只气呼呼的河豚。
看着她这副绞尽脑汁想“威胁”我又无计可施的可爱模样,刚才的尴尬和那点莫名的悸动忽然就消散了不少。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像被这初雪温柔地触碰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像哄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语气不自觉地放软:
“行行行,服了你了,给你准备,肯定给你准备礼物。”我试着轻轻推了推她,“只要你乖一点,别总这么毛毛躁躁的,还有……” 我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乖乖听我的话,把英语四级给我考过了,你要是能过,到时候礼物加倍!”
“真的?”端木璇的眼睛瞬间亮了,像两颗被点亮的星星,“说话算话哦!小小英语四级看我不轻松拿捏!”
她像是打了鸡血,终于从我身上利索地爬了起来,还伸手把我拉了起来。
我们各自拍打着身上的雪水和水渍,气氛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轻松自然,只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妙感。
雪还在下,细密而温柔。我们沿着被路灯和雪光映亮的校园小径慢慢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端木璇似乎还在兴奋地畅想着她的圣诞礼物会是什么,而我,则下意识地摸了摸刚才被她气息拂过的耳朵,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异样的温热。
就在这时,端木璇的手机突然欢快地响了起来,打破了雪夜的宁静。她掏出来一看,是洛浅浅。
“喂?浅浅?”
端木璇接通电话,声音带着点刚才未散的雀跃。
电话那头传来洛浅浅清脆又带着点嘈杂背景音的声音:“璇璇,在哪呢?我们都在万象城这边呢,可热闹了,一会儿可能去吃饭,你来不来?”
“我在学校啊。”
端木璇回答。
“学校?”洛浅浅的声音充满怀疑,“这么冷的天,还下着雪,你居然没缩在被子里冬眠?这不科学,老实交代!是不是梁安在你旁边?”
洛浅浅的洞察力总是如此犀利。
端木璇的脸又可疑地红了一下,下意识地瞥了我一眼,声音有点心虚:“呃……你怎么知道?”
“哼哼哼,我就知道!”洛浅浅在那边得意地笑起来,“就你那点小心思,瞒得过谁啊,快来吧!人多热闹,我们在万象城一楼那个超大的圣诞树下面等你,快点啊!”
说完,不等端木璇回答,就风风火火地挂了电话。
“喂?喂?”端木璇对着忙音的手机喊了两声,无奈地放下。她转头看向我,大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梁安,浅浅她们在万象城,叫我们过去一起玩,走走走!”
“啊?现在?外面还下着雪呢……”
然而,话音未落,手腕就被端木璇一把抓住!她不由分说,拽着我就往校门口的方向跑!
“哎呀走啦走啦,人多才好玩嘛!雪天逛商场才有气氛!快走快走!”
她的力气出奇地大,或者说,我根本没有认真抵抗的意愿。被她拽着,踉踉跄跄地跑在飘着细雪的校园小路上,路灯将我们奔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带着一丝清醒,但手腕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和她雀跃的背影,却又让这清冷的雪夜,莫名地染上了一丝暖意。
唉,看来这个雪夜,注定无法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