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最初见面时,菲亚只是发现了塞琳娜伤口的异状而已。
血痂和脏污的程度,说明绝对是最近产生的——尽管如此,痊愈的速度却达到了惊人的程度。
放着不管也会在数小时之内变得完好如初吧。
再之后则是试探性地用酒精擦拭,发现她一点痛苦的感觉也没有。
如果不是感官麻木,就一定是习惯疼痛。有些人的特殊,是不用长久接触,只要第一眼就能感觉到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菲亚也在收集着有关塞琳娜的情报。
里昂来医疗所的时候,菲亚也状似无意地提到塞琳娜,并听说了她的过往。
被毁村子的幸存者……
尽管如此,菲亚并不甘心,她一定要试探一下。她敏锐地感受到了某种不同,某种能改变自己一生的不同。
抓住这个机会,或许就能改变一切,改变自己的生活,改变一切不完美的现状。
菲亚拥有不幸的童年。
酗酒且暴躁的父亲,孱弱而自怨自艾的母亲,长期昏暗的屋子。
就像是任何公式化的痛苦家庭一般,由此,菲亚很早就学会了讨好别人的技巧。
听话的孩子,乖巧的孩子,让人感觉到舒服的孩子。
只有不断地讨好别人,才能最终改变自己的生活——菲亚很清楚,自己没有任何的才能。
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演技”。
既然如此,就要好好地将假面带上,扭曲自己的形状,变得适合他人——不知不觉间,菲亚变成了永远微笑的模样。
就算暗地里已经焦躁不安,但若是回头看见熟人,她也会吃惊于自己嘴角先一步挂上的笑容,和上扬的音调。
面具已经变成她的一部分了。
扼杀感性的前提,就是让理性冒充感性——在这一点,她已经轻车熟路,就像是实验般地分配着自己的情感。
用虚假的情感去驱使自己的动作,就能不论何时都展现出让人感到舒服的一面。
就算是塞琳娜,菲亚也完全有把握让自己不被讨厌。
就算失败了也是如此。
如何利用信息差,如何一点一点通过接触画出对方的人格大致框图,如何在合适的时机说出对方想听的话。
但是时间不够了。
原本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去感受塞琳娜的形状……但是失去母亲以后,菲亚在家里的处境便越发地艰难起来。
她并非受到母亲的庇护,但比起父亲的殴打,还是母亲的殴打更容易忍受。
直到某天晚上,父亲直击心窝的一脚,让菲亚意识到自己必须提前开始行动。
不然就会死。
发卡的消息是假的,来找塞琳娜的信纸是假的,说知道塞琳娜的秘密也是假的——菲亚动用了所有的技巧,希望能看到对方不一样的反应。
可不论再怎么努力,对方都像是木头一样,毫无动作。
但幸运的是,一直以来的技巧派上了用场。
对方相信了这边的话。
正是对方的相信,反而作证了菲亚的猜测——对方的身上一定有更多的秘密。
只有这样,自己随便说出的一小部分,才能精准落入其中。
就像是小圆扔进了大圆之中一般,不是菲亚聪明,而是对方隐瞒的太多。
紧接着便是袒露一部分自己的秘密,来换取信任。
只要说出能让对方相信的部分就好了,而且这些也并不是谎言。
在说完之后,借着打趣的名义去试探,却又被对方冰冷的态度拒绝。
但此行的收获已经足够。
菲亚满怀着希望,回到了家中,但全身都在看见某道身影的同时,变得冰冷无比。
被发现了吗。
“这么晚又去哪里了,菲亚——不要以为老子不知道你的那点小把戏,老子劝你省省。”
“爸爸……”
菲亚被用力提起,狠狠地摔到墙角,就像是玩偶一般。
“你是老子的东西,菲亚,少给老子做多余的事情!还是说你也想像那个娘们一样去死?!”
“对不起……爸爸。”
粗壮的手臂抓住了菲亚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任凭菲亚如何挣扎,铁钳般的手指也没有丝毫变松。
“菲亚,爸爸在等你呢……”
“再过几年,等你变得更像大人了……”
带着酒精臭味的呼吸,在菲亚的耳侧吹拂着,就像是腐烂的低语一般。
大手捏住了她的腰。
“菲,亚,是爸爸的……所以……”
菲亚无法呼吸,几乎要失去意识,但还是哆哆嗦嗦地说出了这句话——闻言,力道松开,她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息起来。
“明天再让老子发现你偷溜出去,老子就挑断你的四肢筋脉,让你一辈子都别想出去。”
一脚踢翻了菲亚,就像垃圾一般,菲亚的脑袋被狠狠地踩在地上,良久,坦桑尼像是感觉无聊了一般,这才转身上楼。
直到那个身影消失,菲亚仍然用手摸着脖子,双目失神地喘息着。
这样的生活,真是足够了……
*
*
没想到塞琳娜竟然真的做到了。
菲亚的心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跳的如此快,如此重。就像是有鼓在震动一般,浑身颤抖。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窗户,看着塞琳娜贴着墙壁坐下来,闭上眼睛,似乎已经昏迷过去。
刘海垂下,挡住了视线,菲亚用手去拨,却发现不知道何时,沁出的冷汗已经将头发沾湿。
冷汗顺着菲亚的发梢流下,被风吹起来,有种舒适的感觉。
动静几乎全部停下来了,这也代表着,全部都结束了吧。
自由了。
虽然没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菲亚依稀看见塞琳娜召唤出的黑色武器——这不是人力所能及的现象,这绝对是特殊的能力!
和这里——艾克斯镇——这种边缘地带不同,她一定是中央城镇来的!
若是如此,菲亚便一定要保下塞琳娜。
只要打好关系,或许就能离开这里。凭借自己的努力,一定能获得更好的生活。
周围的声音变得嘈杂,开始有人走出屋子,开始聚拢起来。
大脑一片混乱,却又无比清晰。
菲亚起身向屋子拼命跑去,但因为腿部麻痹而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
衣服虽然能挡住下方遍布身体的伤口和淤血,却无法停下疼痛。
但她马上爬了起来,冲过去推开了屋门,然后看向右侧浑身鲜血,失去了意识的塞琳娜。
看见面前的场景,菲亚意识到,一切都真的成功了。
塞琳娜的身前,那个统治了自己十多年的恐怖存在,此时已经失去了呼吸——菲亚久久地看着那柄贯穿了坦桑尼大脑的长剑,久久地,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想要瘫坐在地上。
房子的左侧已经完全被击碎,但还好,那一边没有住户。月光落进来,她第一次觉得这里的空气不再压抑。
牢笼般的墙壁已经被破坏掉了。
菲亚想要跑到塞琳娜的身边,但她却无法抬腿。
她没有勇气经过坦桑尼的尸体,她不敢靠近。
但最终,她还是绕了一个圈,还是抱住了塞琳娜——不知何时,她发现自己在哭,眼泪滴到塞琳娜的脸上,就像下雨了一样。
意识到这一点后,一直被扼杀的情感,就像是从裂缝中冒出的水一般,逐渐从胸口蔓延到了头顶。
她沉溺在其中,无法说话,也无法控制泪水。
菲亚在无声地哭。
张开嘴巴,却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咬住嘴唇,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这样的。这一刻的到来,远比想象中要更加夸张。
原本应该要谨慎处理现场,利用这段时间帮助塞琳娜消除一部分证据;精心策划好让别人看见的样子。
但她做不到。
这一刻到来之时,被摧毁的不止有坦桑尼,还有菲亚自己。
她紧紧抱着塞琳娜,就像是突然想起来哭的方式一样,就像是婴儿刚来到了这个世界一般,歇斯里地大哭着。
十多年,没有任何地方是她的家,没有可以撒娇的地方,也没有能够安心的怀抱。
她一直一直一直一直等着。
一直……一直……一直……
直到此刻,菲亚才明白。
她一直想要一个能够哭的地方。
现在,她终于能够大声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