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脏猛然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惊恐地扫视了一圈周围。二楼咖啡区人不多,但每个身影都让我神经紧绷。
目光又飞快地投向巨大的落地窗外,梧桐路上人来人往,街灯已经亮起。我的视线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街对面的店铺。
新开的奶茶店,便利店,然后,定格在了一家灯火通明、门口排着长队的糕点店招牌上“酥香记”。
“对不起,接个电话。”
我弹射般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和变调,看也没看许念初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抓起手机,像逃命一样冲向了书店深处标注着“洗手间”的方向。
冲进男厕,反手锁上隔间的门,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手机持续不断的震动声。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我才敢用力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死死贴在耳边。
“喂?老哥,你干嘛呢?这么久才接电话,是不是又在跟哪个女孩子眉来眼去?还是打游戏打到昏天暗地啦?”
梁诺清脆又带着不满的质问声立刻从听筒里炸开,穿透力十足。
我赶紧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心脏还在狂跳,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甚至还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在图书馆看书,手机调了静音,刚拿出来就看到你电话了。”
这个借口顺嘴就来,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急中生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我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哦~图书馆啊。” 梁诺的声音听起来居然意外地没有怀疑,“好吧好吧,大忙人,看书是好事,不过下次记得把手机调成震动啊,万一有急事呢。”
悬着的心重重落下,我暗自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似乎也消下去一些。
“知道了知道了,那么我可爱的妹妹,找我什么事啊?”
我赶紧转移话题。
“嘿嘿,好事好事~” 梁诺的声音立刻雀跃起来,“我跟小锦还有我室友,在梧桐路这边。新开了一家叫‘酥香记’的糕点店,听说巨好吃哇!排队的人超多的,我们刚排到,哥哥,你想吃什么?肉松小贝?蛋挞?还是那个看着就流口水的拿破仑?我发奖学金了,今天请客!”
她热情地报着店里的招牌。
梧桐路?酥香记?这不就在街对面吗?
刚刚得知的、关于苏棠一家那沉重黑暗的过往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哪里还有半分品尝美食的心思?
“哦,这样呀,你们看着买吧。” 我的声音有些发飘,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心不在焉,“你买什么我都吃,不挑食,嗯,买多了吃不完记得放冰箱,别浪费了。”
“行吧行吧,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一点建设性意见都没有。” 梁诺嘟囔着,但语气依旧欢快,“那就我自己定了啊,保证让你吃到扶墙出,挂啦挂啦!”
“嗯,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我匆匆叮嘱一句,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我才真正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靠在隔间冰冷的门板上,我抬手抹了一把额头,全是冷汗。刚才那几分钟,简直像在悬崖边上走了一圈。
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平复剧烈的心跳。镜子里映出我有些苍白的脸,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悸和更深的疲惫。推开隔间门,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冰冷的触感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
走回那个靠窗的角落。许念初依旧坐在那里,姿势似乎都没怎么变过。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向我,出乎意料,她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悲伤或质问,反而对我露出了一个很浅、甚至带着点理解的微笑?
“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还是和以前一样呢~只要听到梁诺的事,你就会特别紧张,特别关心。”
那语气,带着一种对往昔的怀念和淡淡的感伤。
这句看似平常的话,却像一根刺,精准地扎在了我刚刚稍微平复的神经上。刚刚经历了一场虚惊,心绪还未完全安定,又被她拉回“以前”,那种被往事裹挟的窒息感再次涌了上来。
“许念初。” 我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明确的不耐烦和抗拒,重新在她对面坐下,刻意拉开了距离,“可以不要总提以前的事吗?”
我的目光落在桌上那杯早已冷透的乌龙茶上。
“以前的那些回忆,我其实早就丢掉了。现在的我,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考上公务员,安安稳稳的,就够了。” 这是我对梁诺的承诺,也是我此刻最真实的渴望。一份没有惊涛骇浪的平静。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我的话冻住了。
紫水晶般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清晰的受伤和失落。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像折翼的蝶。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桌布的边缘。
小小的圆桌旁,只剩下书店轻柔的背景音乐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大约过了五分钟,也许更久。她终于再次抬起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脆弱和试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带着破釜沉舟意味的决绝。
“阿安……”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如果,我是说如果……”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
“如果,我们从新开始呢?”
我猛地抬眼看向她,眉头紧锁。从新开始?她什么意思?
“我不再是苏棠。”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切割着过去,“我是许念初。一个从隔壁雪城理工大学过来的交换生。一个和你过去没有任何交集的陌生人。”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我,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执着,“我们之间……没有青梅竹马,没有那些……好的坏的回忆。什么都没有。”
“你也可以把以前的那个苏棠彻底忘掉。”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自我毁灭般的痛楚,却又无比坚定,“我们就当作…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在书店,偶然坐在了同一张桌子旁。”
“以新的身份……新的开始……这样……你能接受一点了吗?哪怕只是……一点点?”
简直是荒谬至极!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讽刺猛地冲上我的头顶。
呵呵,她以为这是在玩角色扮演游戏吗?把名字一换,过去的痛苦就能一笔勾销?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记忆,那些深入骨髓的痛苦,是轻飘飘一句“忘掉”,“从新开始”就能抹去的吗?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
然而,就在这荒谬的怒火即将喷薄而出时,父亲那张严肃的脸庞和他常挂在嘴边的话,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小安,做人,尤其是男人,心胸要开阔些,别太斤斤计较,得理不饶人,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为人处世不要太计较……
再看看眼前这个女孩,她紫水晶般的眼眸里,盛满了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最后一丝卑微的祈求。她抛出了她所能想到的、最低的姿态,彻底否定自己的过去,只求一个重新站在我面前的资格。这或许真的是她最后一搏了。
心头翻涌的怒火和讽刺,在这复杂的情绪和父亲的教诲中,奇异地被压下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头在灯光下依旧闪耀着光泽的长发,看着她眼中那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
良久,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书店的墨香和咖啡的苦涩,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苏棠……”
我清晰地叫出这个名字,像是在进行一场郑重的告别。
“早在那个高考结束后的假期,就已经消失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冷静。
“那个穿着蓝白校服,总喜欢踩着小白鞋,蹦蹦跳跳,有一头纯白色长发,眼睛像紫水晶一样漂亮的女孩子,她消失了,消失在世界上,也消失在我的内心,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看到她身体猛地一颤,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如同熄灭的星辰。
“至于你……” 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陌生人的疏离,“许念初同学。”
“你只是雪城理工大学派来我们雪城大学的交换生。” 我公事公办地陈述,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作为法学院负责对接交换生事务的学生会成员之一,我只会负责解决你在生活上、学业上遇到的、属于我职责范围内的问题。”
我刻意加重了“问题”两个字。
“其他的问题,其他的情感……” 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潭,“都不会有,也不可能会有。”
“我只会公事公办。”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瞬间变得惨白的脸,看着她眼中最后一丝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死寂的空洞和巨大的绝望。我的声音冰冷而坚定,如同最终的判决。
“以一个负责对接交换生的负责人,和法学院学生会成员的身份,面对你。”
“仅此而已。”
说完,我没有再看她一眼,也没有丝毫犹豫,转身,迈步,离开。
脚步声在安静的二楼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重,也无比决绝。我径直走向楼梯,走下台阶,推开书店沉重的玻璃门,将那个穿着旧日衣服、拥有新名字、却承载着所有沉重过往的身影,连同那束被我随意插在花瓶里、此刻显得无比讽刺的小雏菊,永远地留在了身后那片暖黄灯光笼罩的,名为“时光”的牢笼里。
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像是为这场迟到了多年,最终却以冰冷地切割为告终的重逢,敲响了最后的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