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留着爆炸头的著名物理学家似乎说过这样一句话。
悠斗凉介对量子力学一窍不通,更无法理解这句话背后那关于宇宙本质的深奥哲学思辨。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如果上帝真的不掷骰子,那是因为怎样的必然使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呢。
或许现在是那个骰子在滚落到某个固定点数之前,在桌面上不受控制地、胡乱弹跳的过程中。
“那、那个……学长……”
伊吹绪她依旧不敢看他。
“我、我……是不是……又、又说了……很奇怪的话……?”
“……不,谈不上奇怪吧。就是有点出乎意料而已。”
悠斗凉介顿了顿,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不过,伊吹,你为什么会觉得,和我一起来看美术展,是一件‘重要的事’?而且还因此需要特地准备那么多钱?”
“那、那是因为……因、因为……学长……帮了我……很多……”
“有吗?”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好像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吧?
无非就是恰好出现在了那个空无一人的美术社活动室。
然后,在她因为社团濒临废除而手足无措的时候,提出了一些不怎么靠谱但至少看起来有点希望的建议。
再然后,就是今天,陪她来剪了个头发,顺便,又被她用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邀请”来看了这个他其实没什么兴趣的美术展。
“是的!”
伊吹绪却异常肯定地点了点头,甚至还微微抬起了一点点下巴,像是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学、学长……不仅……没有……嫌弃我……还、还愿意……听我说话……教我……怎么……改变自己……”
“而、而且……还、还陪我……来剪头发……甚至……还、还夸我……可、可爱……”
最后那两个字,她说得又快又轻,如果不是悠斗凉介的听力相当不错,恐怕根本听不清楚。
“这、这些……对我来说……都、都是……非常非常……重要。”
“所、所以……我、我也……想为学长……做点什么……”
“虽然……我、我知道……学长……可能……对画画……没什么兴趣……”
她偷偷地、飞快地瞥了悠斗凉介一眼,观察他的反应。
“但、但是……画画……是、是我……最喜欢……也、也是我……唯一……稍微……有那么一点点……自信的东西……”
“画画……画画是……我、我最喜欢的东西了……我、我想……把学长……也、也带到……我喜欢的地方来……”
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分享给自己想要感谢的人。
这种心情,悠斗凉介自认还是能够理解的。
“就、就当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感谢……”
有点傻得可爱。
带他来看这种他对牛弹琴的美术展,能算是什么有效的报答方式吗。
如果她真的想感谢他,不如送他一些更实际的东西,比如,最新一期的轻小说,或者一张游戏点卡,再或者,干脆直接折现,给他一笔劳务费。
虽然他肯定不会收就是了。
悠斗凉介看着伊吹绪那颗快要埋到胸里的小脑袋。
画画对于伊吹绪以及与画画相关的一切,或许真的就是她那狭小而灰暗的世界里,唯一的光亮和色彩了吧。
所以,她才会如此珍视,如此执着。
才会想要将这份,在她看来无比宝贵的东西,分享给她认为值得感谢的人。
即使,对方可能根本无法理解这份宝贵的价值。
“……伊吹。”
悠斗凉介轻轻地叹了口气:
“虽然我确实对这些画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不过我很高兴。”
“……”
“伊吹有这份心意。”
“诶……?”
“所以,不用再说什么感谢的话了。我们不是约好了吗,要一起把美术社重新振兴起来。作为同社团的前辈和后辈,互相帮助,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学、学长……”
“好了好了。”
悠斗凉介见她似乎又要进入“感动到哭泣”模式,立刻打断了她那即将酝酿起来的情绪。
“那、那个……学长……”伊吹绪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别说这些了。既然都来了,那就好好看画吧。别浪费了门票钱。”
他记得门票是五百日元一张,对于一个主要面向青年艺术家的小型展览来说,这个价格倒也还算合理。
“嗯!”
于是,两人便继续朝着美术展的深处走去。
伊吹绪的心情貌似更好了些。
往前走着,有时在某幅她感兴趣的画作前停下脚步,然后用一种带着点期待和分享意味的眼神,悄悄地看他一眼。
每当这个时候,悠斗凉介都会象征性地走过去,和她一起看上几秒钟,然后发表一些诸如“嗯,这个颜色挺特别的”或者“这个看起来很有意境”之类的、在他自己听来都觉得空洞无比的、完全不专业的评价。
但伊吹绪并不在意他评价的内容是否专业,只要他愿意停下来,和她一起看,她就会显得非常开心。
很纯粹,像是小孩子得到了心爱糖果般的喜悦。
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家伙。
悠斗凉介不紧不慢地配合着她的节奏。
穿过几个挂满了各种风格迥异画作的展区,他们来到了一个相对较小、光线也略显昏暗的独立展厅。
这个展厅的门口,挂着一块小小的牌子,上面用印刷体写着——“混沌的诗篇——现代抽象艺术探索展”。
现代抽象艺术?
如果说刚才那些写实或者印象派的画作,他还勉强能看懂一点点,或者至少能从色彩和构图上感受到一些美感的话,那么对于“抽象艺术”这种东西,他就真的是完全、彻底、毫无任何欣赏能力了。
所谓的抽象画,无非就是一些意义不明的色块、胡乱涂抹的线条、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符号的随意组合。如果硬要说它们表达了什么深刻的思想或者情感,那他只觉得,是创作者在故弄玄虚。
她站在展厅入口处,微微仰着头,看着那块写着抽象艺术的牌子。
“学、学长……”
她转过头:“我、我们可以……进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了。”
悠斗凉介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说“我对这些鬼画符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们还是去看隔壁的风景画吧”,那样也太不解风情了。
抽象画展厅不大。
灯光也比外面的展区要昏暗一些。刻意营造出一种略显压抑和神秘的氛围。
墙壁上,错落有致地悬挂着几十幅大小不一的抽象画作。
悠斗凉介的目光,快速地从那些画作上一一扫过。
嗯,果然。
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各种颜色的不规则色块,毫无逻辑地堆砌在一起。
粗的、细的、直的、弯的……各种形态的黑色线条,狂乱地在画布上交织、撕裂。
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被随意泼洒上去的墨点,以及一些用刀刮出来的、意义不明的划痕。
这画的都是什么玩意。
然而,伊吹绪却看得一如既往的认真。
就在他暗自庆幸伊吹绪并没有试图向他征求关于这个展厅里画作的“专业意见”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这个不大的展厅里,似乎并不只有他们两个人。
在展厅最里面的角落,一幅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由无数个旋转的彩色圆圈构成的抽象画前面,还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仿佛已经与那幅画融为了一体。
从身形来看,应该是个女孩子。
体型相当娇小,甚至比伊吹绪还要再矮上那么一点点,看起来最多也就是个初中生的样子。
但吸引悠斗凉介注意的,并不是她的年龄或者体型,而是她那一身太过于特立独行,太过于引人注目,太过于……中二的打扮。
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很抽象的抽象艺术展厅里,她的存在,也依旧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说是充满了强烈的违和感,太抽象了。
娇小的少女穿着一件长度几乎快要拖到脚踝的、款式不明的黑色长风衣,即使现在是雨后初晴、气温宜人的四月天,也丝毫没有要脱下来的意思。风衣的领子高高竖起,几乎要遮住她的下半张脸。
风衣之下,隐约可以看到深红色的衬衫和同样是黑色的百褶短裙,以及一双包裹在黑色过膝袜里的、纤细得有些过分的双腿。脚上则是一双看起来就很沉重的、带着金属搭扣的黑色马丁靴。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的头部。
一根高高翘起的呆毛,一头长度及腰的、如同墨染般的黑色长直发。左边的眼睛,被一片纯黑色的眼罩紧紧地遮盖着,只露出右边那只颜色略浅的眼眸。
脖子上挂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银色十字架吊坠,手腕上则戴着几串意义不明的、由黑色珠子和金属链条组成的饰品。
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仿佛是从某个异世界或者热血战斗漫画里走出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中二气息。
这种人,也会来看美术展吗?
悠斗凉介在心里默默地吐槽。
这个从外表看上去就中二程度爆表的女孩,更像是那种会在家里偷偷练习各种意义不明的必杀技,或者对着镜子大喊一些诸如“吾乃暗夜的支配者”、“接受来自深渊的审判吧”之类羞耻台词的类型。
她来看这种需要静下心来欣赏的抽象画展,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伊吹绪也注意到了那个奇怪的少女。
她原本正专注地看着一幅画,但在察觉到角落里那个与众不同的身影后,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安地、飞快地瞥了一眼,又立刻像受惊的小兔子般,收回了目光,甚至还不自觉地往悠斗凉介的身后缩了缩。
悠斗凉介和伊吹绪很有默契地,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小心翼翼地从那个中二少女的身后,绕到了展厅的另一边。
直到与她隔开了相当一段距离,并且确认对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之后,伊吹绪才终于像是松了一口气般,轻轻地拍了拍自己那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脯。
“学、学长,刚、刚刚那个人……”
她凑到悠斗凉介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细小声音,悄悄地说道,“看、看起来……好、好奇怪……”
“嗯,我也觉得奇怪。”
悠斗凉介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回答。
“现在又不是冬天,正常人穿成那副样子,肯定热死了。”
“那……那她为什么要那样穿呢……?”伊吹绪依旧有些不解地小声问道,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单纯的好奇。
“那个啊,那肯定是,因为她得了一种名为‘中二病’的、非常棘手的绝症。”
“中、中二病……?那、那是什么……意思……?”
“很严重的病哦。”
“很、很严重?……她是病人吗?”
伊吹绪果然露出了和他预想中一样的、充满了困惑和茫然的表情。
“所谓中二病嘛,简单来说,就是……”
悠斗凉介清了清嗓子,亚文化是他擅长的领域,他准备将自己从轻小说和网络论坛上看来的、关于中二病的经典定义和临床表现,好好地给这个求知欲旺盛的学妹科普一下。
比如什么“渴望获得他人认同的青春期特有心理状态啦”、“将自己幻想成悲剧英雄或者拥有特殊能力的救世主啦”、“喜欢说一些意义不明的帅气台词或者摆一些自以为很酷的姿势啦”之类的。
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要简单阐述一下中二病的起源、发展、以及各种不同流派的分支,比如“邪气眼系”、“DQN系”、“亚文化系”等等。
然而,他才刚刚开了个头,话都还没说完整——
“——那边的两个人!刚刚是在背后议论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