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眼中清晰的痛楚,看着她苍白下去的脸色,看着她唇角那抹强行维持的、脆弱不堪的笑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铁手狠狠揪住,拧成一团。
后悔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失控的怒火。
我在干什么?用最恶毒的语言去伤害一个……嗯,至少此刻看起来如此脆弱的人?这根本不是我。我梁安即使再恨,再怨,也从未想过要用这种方式去报复。
理智和骨子里的那点该死的善良,终于艰难地压倒了翻腾的怨气。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书店里咖啡和纸张的味道,也带着自己口腔里残留的苦涩。强迫自己松开紧握的拳头,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重新投向窗外那片飘零的梧桐叶,声音低沉而干涩,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不好意思……” 喉咙有些发紧,我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刚才……情绪有点失控了。”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道歉,愣了一下。随即,那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她看着我,紫水晶般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是释然?是难过?还是……让人不易察觉的感激?
“没关系的,阿安。”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巨大的包容和理解,反而让我更加无地自容,“我理解你,如果换做是我,经历了那些……我也会很生气,很愤怒,可能……也会说出一些伤人的话……” 她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不怪你。”
不怪我?这句话像一根更细的针,无声地刺进我的心脏。她越是理解,越是包容,就越发衬得我刚才的失控像个无理取闹的混蛋。
我端起面前那杯已经有些微凉的乌龙茶,像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狼狈,猛地喝了一大口。茶汤滑过喉咙,却丝毫没能冲淡心头的苦涩,反而像引燃了某种酸楚,让那苦味更加鲜明地在舌根蔓延开来,一直苦到心底。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情绪,也像是在斟酌措辞。再抬起头时,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小心翼翼的、试图靠近的温和表情。
“阿安,你这几年……过得还好吗?”她轻声问,眼神带着真诚的关切,“学业上一定很厉害了吧?雪城大学法学院,很了不起的!”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带着一种近乎怀念的温度,“还有梁诺妹妹,她现在在哪个音乐学院?虽然我已经不弹钢琴了,但是那些基础的理论知识,技巧要点,我还记得一些的。如果……如果她需要的话,我……”
“不用了。”
我生硬地打断她,声音虽然不像刚才那样充满攻击性,但依旧冰冷,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梁诺她有自己的指导老师,平时也很忙,还有我想她大概也不想见到你。”
我看到她眼中刚刚亮起的一点点微光,因为我这句话而迅速黯淡下去,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但她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拒绝。
她似乎还不死心,又试探着问:“那叔叔阿姨呢?阿姨身体不太好,要注意休息……”
她的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担忧。
提到父母,我心头的刺又被扎了一下。
他们曾经是那么喜欢她,把她当成半个女儿。苏叔叔和我爸是多年的老同事,我妈更是常常夸她懂事乖巧。可她的消失,带来的不仅是我的痛苦,也让他们无比困惑和担忧。
“他们怎么样,跟你没关系。”
我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明确的界限感。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彻底过去,不要再去打扰他们。”
这句话,像是一道冰冷的闸门,彻底阻断了她在亲情上的试探,她放在桌下的手,似乎蜷缩得更紧了。
气氛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驶过的声音,和书店里轻柔的背景音乐。
我盯着茶杯里沉浮的茶叶梗,那些被刻意压抑的过往,那些深埋的不甘和疑问,如同沉渣泛起,搅得我心烦意乱。最终,一个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还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压抑的嘶哑。
“还有我自己……” 我抬起头,目光没有聚焦在她脸上,而是落在她身后的书架上,仿佛在对着一排排沉默的书本诉说,“如你所见,我在报志愿的时候没有填报江浙那边的大学。”
我停顿了一下,感觉到自己的喉结艰难地滚动。
一股迟来的、巨大的委屈和酸楚猛地涌上鼻腔,让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哽咽。
“不是因为我分数不够……”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而是……我害怕。”
“害怕?”她下意识地重复,眼中充满了不解和震惊。
“对,害怕。”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害怕如果真的去了江浙,如果……如果命运弄人,我们在同一所大学里相遇了……” 我的目光终于转向她,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和痛苦,“我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害怕……我处理不好你我之间的关系。”
“那种明明应该是最熟悉的人,却变成了陌生人的感觉……那种被背叛、被抛弃后还要假装若无其事的痛苦,我承受不了第二次。”
我拿起小勺,无意识地搅动着杯底残留的冰块,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而空洞的声响,像是在为我的话敲着节拍。
“所以……最后,我按照父母的要求,报考了本地的大学。”
我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我在高中的时候就很向往体制内的稳定……所以选了这个专业。”
我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夕阳已经完全沉没,只留下天边一抹黯淡的紫红。街灯次第亮起,在梧桐叶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以为……我以为一切都会按照事情既定的轨迹发展,雪城这么大,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了。” 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苍凉,“苏棠……”
我叫出了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感觉心脏像是被这个名字烫了一下。
“我很感谢你……” 我的声音低沉而认真,“在我年少青春的时候带给我的快乐,还有那些……美好的向往,那些回忆,是真的。”
我承认了那些美好。
“但是……” 我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决绝的清醒,“我们之间再也不会相见了。就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线。”
这句话,像是一句最终的判决,斩断了所有可能的牵扯。
说完这些,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高考后那段黑暗的日子。
那一个月,我像个行尸走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阳光明媚的午后,房间里却拉着厚厚的窗帘,一片死寂。梁诺推掉了她的钢琴课,抱着她的小熊玩偶,一声不吭地坐在我房间的地毯上,就那么默默地陪着我。她小小的身影,成了那片黑暗里唯一的光点。
母亲,检察院的工作那么忙,却常常中午抽空跑回来,只为了给我做一顿热乎乎的饭,她坐在床边,看着我食不知味地吞咽,眼神里的心疼和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而对我一向严厉的父亲,那段时间却异常沉默。他没有冲进房间对我怒吼,也没有动手。他只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悄悄买了我之前念叨了很久,却一直没舍得买的一套限量版漫画书,整整齐齐地放在我的书桌上,那崭新的书页,像是一种无声的、笨拙的安慰。
我看着家人因为我,生活和工作节奏完全被打乱,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充满担忧的目光,那一刻,我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敲醒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把所有关于苏棠的东西,包括照片、笔记、那半本撕碎的琴谱、甚至她送我的一个小小钥匙扣全都收进了一个旧纸箱,用胶带死死封住,塞进了床底最深处。
第二天,我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
洗漱,刮胡子,换上干净的衣服,对父母说:“爸,妈,我和同学约好了,去西藏玩几天。” 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父母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担忧,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欣喜。他们什么都没问,只是忙不迭地帮我订机票,收拾行李。
仿佛那一个月的地狱,从未发生过。
当我终于说完这漫长的一段话,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书店里柔和的光线,窗外的车水马龙,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我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几秒钟,我听到对面传来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吸气声。
我睁开眼。
许念初依旧坐在那里,脸上努力维持着那温和的表情,但仔细看,那笑容已经僵硬得如同面具。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极力控制着什么。而桌子下面,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正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
她看着我,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眸里,翻涌着巨大的痛苦、挣扎,还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破碎的颤音,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将那沉重如山的字句,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吐了出来。
“阿安,我当初离开……跟我父亲有很大的关系。”
她父亲?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我耳边炸响。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直刻意维持的冷漠和疏离瞬间被击得粉碎。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眉头紧紧锁起,眼神锐利地钉在她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
“跟苏叔叔有关?”
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强烈的疑问和探询,在这安静的角落显得格外突兀。
那个曾经像对待亲儿子一样拍着我肩膀、笑着说“以后我闺女就交给你了”的苏叔叔?那个爽朗、正直、对女儿百般宠溺的苏叔叔?她的离开……怎么会跟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