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到了梧桐路17号。

夕阳的余晖给这条老街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怀旧的金色,高大的梧桐树叶已染上深浅不一的黄,风一吹,便有几片打着旋儿落下。

那家熟悉的“云间”咖啡馆的招牌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原木色的牌匾,上面刻着几个温润的字体,时光书苑。

店面装修风格简约而温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能看到里面高耸到天花板的木质书架,码放着密密麻麻的书籍,暖黄的灯光流淌出来。

我没有立刻进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手心微微沁出冷汗。我靠在街对面一株粗壮的梧桐树干上,隔着马路,像个小偷一样窥视着那扇门。

透过玻璃窗,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人影晃动,书架间有顾客在安静地翻阅。目光扫过门口的地砖,忽然,我的视线凝固了。

在书苑入口右侧,靠近墙根的一块青石地砖上,一个浅浅的、歪歪扭扭的爱心刻痕,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那个刻痕……我记得!

是高三那年某个周末,也是这样一个秋日的傍晚,我们刚从咖啡馆出来,她突发奇想,非要拉着我在门口的地砖上刻个“到此一游”。我拗不过她,又怕被店主发现,就用钥匙尖儿在角落里飞快地划拉了这个小小的爱心。当时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说这是我们“秘密基地”的印记。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又尖锐。

物是人非,连咖啡馆都换了天地,可这个幼稚的刻痕却留了下来,像个沉默的见证者。

书苑内部似乎延续了某种旧日的氛围,至少从外面看,那份安静和闲适是相似的。我甚至看到,在靠近窗边的阅读区,一只布偶猫正懒洋洋地趴在一张木桌上打盹,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它油光水滑的皮毛上,这一幕,竟与当年咖啡馆里那只总是霸占最佳阳光位的虎斑猫有几分神似。

就在我沉浸在这种恍如隔世又无比真实的复杂情绪中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大哥哥……买束花吧?”

我低头,看到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洗得发白、沾了些泥点的旧衣服,小脸冻得有些发红,手里提着一个用旧竹篮改成的花篮,里面插着几束用简单彩纸包装好的雏菊和小朵的康乃馨。

花朵不算新鲜,有些蔫蔫的,但小女孩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期盼。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看到这种场景,尤其是这样小的孩子,我总会想起梁诺小时候的样子,心里某个角落会变得异常柔软。同情心压倒了所有的顾虑。我甚至没问价格,直接从口袋抽出一张钞票塞到她手里。

“拿着,不用找了,花给我吧。”

小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惊喜地接过钱,小心翼翼地把一束包装得最好的小雏菊递给我,脆生生地说:“谢谢大哥哥!” 说完,像只快乐的小鸟,蹦蹦跳跳地跑向下一个可能的顾客。

直到那束带着淡淡草叶气息的雏菊被塞进我手里,我才猛地反应过来,我买花干什么?

这束花……这束花拿在手里,简直像个烫手的山芋,更像一面愚蠢的、宣告投降的白旗。

我不是来约会的!也不是来表白的!我对面坐着的,是那个曾经带给我最深切痛苦的人,我该带着质问和冷漠,而不是一束象征着和解或讨好的花。

我环顾四周,想把花随手扔在哪个长椅上或者垃圾桶里。可目光一扫,发现那个卖花的小女孩就在不远处,正眼巴巴地看着下一个路人,偶尔还偷偷回头看我一眼,似乎想确认我这个“大方”的顾客是不是真的开心。

算了。当着她的面扔掉,太残忍了。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只能硬着头皮,像个即将奔赴刑场的囚徒,一手捏着那束碍眼的花,一手推开“时光书苑”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浓郁的书卷气和淡淡的咖啡香混合着扑面而来。一楼是琳琅满目的书籍区,人不多,很安静。我一眼就看到了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

二楼的空间更开阔,一半是延续的书架和阅读区,另一半则被巧妙地隔出来,做成了一个小小的咖啡水吧。

水吧前放着几张舒适的沙发和小圆桌,需要消费才能落座。暖黄的灯光,舒缓的轻音乐,空气里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醇香。

我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靠窗的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曾经是我们最常坐的,能同时看到窗外的梧桐街景和书店内部的动静。

她果然在那里。

许念初安静地坐在那张熟悉的、铺着格子桌布的小圆桌旁。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温柔地笼罩着她。

那头白色的长发在光线下流淌着丝绸般的光泽,发尾的鸢尾紫色如同梦幻的点缀。她微微低着头,手里捧着一本书,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侧脸的线条依旧精致得如同艺术品。她今天穿的,正是端木璇照片里那套浅杏色的针织开衫和丝质连衣裙,颈间系着那条小小的珍珠丝巾,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沉静而优雅的气息,与这书香弥漫的环境融为一体。

她似乎已经等了很久,面前的咖啡杯已经空了。听到楼梯口的动静,她抬起头。

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眸里,仿佛有星辰骤然点亮。黯淡瞬间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和光芒。她几乎是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书,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整理了一下额前垂落的几缕白发,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我手里那束格格不入的雏菊上。那亮起的眼眸里,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随即似乎涌上了一点小小的、带着希望的涟漪?她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我接下来的动作,像一盆冷水,浇灭了那丝刚刚燃起的涟漪。

我没有把花递给她,甚至没有再看那花一眼。

我面无表情地走到桌边,目光扫过桌上一个插着几支干花和绿植的素色陶瓷小花瓶,然后极其自然、甚至带着点粗鲁地,将那束还沾着水珠的小雏菊,直接塞进了那个花瓶里,挤在那些干花旁边,显得格外突兀和不协调。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束花,看着它被随意地插进花瓶,脸上的表情有刹那的凝滞。那丝希望的光芒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瞬间黯淡下去,消失无踪。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并没有表现出难过或者失落。

相反,她抬起头,看向我,唇角缓缓地、极其努力地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那个笑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干净得没有一丝阴霾,纯粹得如同初雪消融后的阳光,将她本就精致无瑕的脸庞映照得更加动人心魄。紫水晶般的眼眸弯成了月牙,里面仿佛盛满了细碎的星光,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真诚和小心翼翼的讨好?

“你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静和欢喜。

然而,这个足以让任何人目眩神迷的笑容,落在我眼里,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

太刺眼了,太虚假了!这笑容背后,藏着多少谎言和不堪?它刺痛了我,激起了我心底最深的防备和抗拒。

我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有些僵硬。刻意地将脸转向窗外,避开她那灼人的视线,目光落在窗外飘落的梧桐叶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喉咙发紧,一个字也不想说。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冷淡和回避。将面前一个干净的白色骨瓷杯轻轻推到我面前,里面是清澈的、泛着琥珀色光泽的茶汤,一股淡淡的乌龙茶香袅袅升起。

“我记得你不怎么喜欢喝咖啡,”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带着一种刻意的熟稔,“但还是很喜欢喝茶的吧?我点了乌龙茶,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谢谢。”

我生硬地吐出两个字,目光依旧没有从窗外收回,也没有碰那杯茶。客气,疏离,像对待一个陌生人。

她似乎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然后主动挑起了话题,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我记得当初高三报志愿参考书发下来的时候,我们一起看了好久。你那时候……好像没考虑雪城大学吧?”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回忆,“你当时很想去江浙那边上学的,说喜欢那边的氛围和机会。”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拧开了我记忆的阀门。

高三某天下午,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洒在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的志愿填报指南上。她像只兴奋的小鸟,抱着那本厚厚的书,硬是拉着我用两节自习课的时间,把上面所有排得上号的大学都研究了一遍。当我指着江浙沪几所心仪的大学时,她立刻扬起灿烂的笑脸,毫不犹豫地说“那我也去!”

那时她的成绩……我瞥了一眼她刚发下来的月考卷子,文综还好,地理和政治有点拖后腿,语文是强项,但数学和英语……尤其是数学,基础题都错了好几道。总分离我的640分,还差着一大截。

“好啊……”当时的我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轻松又笃定,“我看了你的成绩单,文综加把劲,政治多背背框架,问题不大。语文是你的强项。关键是数学和英语……”我指着她卷子上叉叉,“你看,这些基础题不该错,以后每天晚上,我给你补课吧。”

她眼睛亮晶晶的,用力点头:“嗯!阿安最好啦!”

于是,从那天起,几乎每个晚上,我都会穿过机关家属楼那短短的距离,去她家。

在她那个堆满了琴谱和小说的小书房里,台灯的光晕下,我给她讲数学题,梳理英语语法。她有时听得认真,有时会走神,偷偷看我,被我抓到了就红着脸傻笑。

补习结束,经常能遇到她爸爸苏叔叔。苏叔叔总是笑呵呵地拍着我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小安啊,以后我闺女要是嫁给你了,你可不许嫌弃她太笨哦!”

当时的我,少年意气,只觉得脸颊发烫,却无比认真地回答:“怎么会呢苏叔叔!文化课这边我尽力帮她,她的钢琴可是省内一流的水平,上个好大学肯定没问题!”

那语气里,是对她才华的骄傲,也是对未来的笃信。

回忆的潮水汹涌而来,带着旧日阳光的温度和少年时纯粹的憧憬,瞬间淹没了此刻的冰冷。

那些画面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笑声、台灯的光晕、苏叔叔爽朗的笑语、还有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

我猛地从回忆的漩涡中抽离,仿佛被冰冷的现实呛了一口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痛。眼前,是坐在对面,穿着旧日衣服,带着旧日笑容,却顶着“许念初”名字的她。

巨大的讽刺感和被愚弄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我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

那双曾让我无比眷恋的紫水晶眼眸,此刻映着我冷漠而带着讥诮的脸。

“我该叫你什么呢?”我的声音冰冷,带着自己都能听出来的、刻意为之的尖刻和阴阳怪气,像淬了毒的冰针,“是苏棠……还是许念初?” 我刻意停顿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连我自己都觉得面目可憎,“呵,这么多年不见,你还会‘变身’了哈?挺有能耐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这语气太伤人,太恶毒,完全背离了我来时路上给自己设定的“冷静质问”的剧本。但那股积压了太久的怨愤、委屈和不甘,如同失控的野兽,挣脱了理智的缰绳,咆哮着冲了出来。看到她,看到她试图唤起那些美好的回忆,我就控制不住地想用最尖利的话语去刺伤她,仿佛这样才能稍微缓解我心里的痛。

她被我突如其来的尖刻刺得身体微微一颤,脸色瞬间白了几分,眼中清晰的痛楚一闪而过。

但她没有退缩,反而迎着我冰冷的目光,轻轻咬了咬下唇,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顺从和难以言喻的悲伤。

“都可以的……阿安。” 她甚至努力地对我笑了一下,那笑容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只要……只要你喜欢……叫我什么都可以。”

喜欢。

这个字眼,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我死寂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喜欢?

喜欢什么?喜欢这个名字?还是喜欢她?

这个字眼太沉重了!它承载了太多。有少年时纯粹炽热的倾慕,有被无情背叛后撕心裂肺的痛恨,有梁诺愤怒的眼泪,有沈云舟的叹息,有谢清远阴鸷的目光……还有此刻,坐在这里,穿着旧日衣服、顶着陌生名字、用着卑微语气说着“只要你喜欢”的她。

这算什么?迟来的施舍?虚伪的讨好?还是试图用过去的碎片来软化我,让我忘记那些刻骨的伤痕?

这声“只要你喜欢”,非但没有平息我的怒火,反而像火上浇油,让我觉得更加讽刺和恶心。

我放在桌下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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