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对战开始!”

系统冰冷无情的倒计时,如同铁锤一下又一下,砸在了我的神经上。

声音落下的瞬间,我望着眼前那片无边无际、散发着幽蓝微光的虚拟空间,它本该骤然裂变,分割成三百五十个独立、杀气腾腾的格斗擂台。

七百名从全球残酷海选中挣扎出来的顶尖VR格斗家,应当在这里捉对厮杀,血肉横飞,只为争夺那金光闪闪的晋级名额。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预想中空间撕裂、对手闪现的炫目光效彻底哑火。

视野里,只有那片永恒不变的、令人窒息的幽蓝背景。

如同深海,无声地淹没了所有人。

本该在我正前方升起、代表对手降临的“对战桌”。

那张融合了高强度能量力场和战术分析界面的透明平台……

此刻,空空荡荡,干净得如同一面巨大的的镜子,嘲讽我们的现状。

我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握拳,摆出格斗起手式。

肌肉记忆绷紧,神经末梢在虚拟传感服的刺激下微微刺痛,肾上腺素还在无用地奔涌。

可我的拳头前方,只有那片虚无的蓝。

没有目标,没有敌人,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旷。

“操!”

一声粗粝的咆哮猛地撕裂了这片诡异的寂静,如同惊雷炸响在我左侧不远处。

“人呢?搞什么鬼?老子对手呢?!”

声音里喷溅着赤裸裸的暴怒和困惑。

这声怒吼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这片凝固的“深海”。

四面八方,七百个声音骤然炸开,汇成一片混乱的、歇斯底里的声浪洪流。

愤怒的咒骂……

“幻境科技我X你祖宗!”

惊恐的尖叫……

“怎么回事?我动不了了!”

难以置信的质问……

“BUG?全球直播的淘汰赛出这种BUG?!”

无数种情绪,无数种语言,无数种腔调,在这片没有边界的幽蓝空间里疯狂碰撞、叠加、回荡,震得我鼓膜嗡嗡作响。

七百名选手,此刻像一群被骤然关进玻璃罩子的困兽,徒劳地咆哮冲撞。

“系统公告!系统公告!请所有选手保持冷静!检测到未知匹配错误!技术团队正在紧急排查!请保持原位!重复!请保持原位!等待进一步指令!”

一个经过电子修饰、竭力保持平稳却难掩仓惶的合成女声,穿透了喧嚣的人声,强行灌入每个人的听觉神经。

这声音如同兜头一盆冰水,非但没能平息混乱,反而让恐慌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扩散、弥漫、吞噬了所有角落。

“冷静?!冷你🐴的静!”

那个暴躁的男声再次炸响,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动都动不了!除了鼓掌这操蛋动作,老子连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你让我怎么冷静?啊?!”

鼓掌?

这个词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狠狠扎进我的意识。

几乎就在暴躁男声咆哮的同时,一种奇异的、微弱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开始在这片混乱的声浪中顽强地滋生、蔓延。

不是咒骂,不是尖叫。

是掌声。

啪…啪…啪…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如同雨滴落在干燥的尘土上。

稀稀拉拉,带着明显的迟疑和试探。

拍击声在巨大的幽蓝空间里显得单薄而诡异。

但很快,像瘟疫找到了最易感的宿主,这单调的节拍开始迅速传染开去。一片、两片……越来越多的区域响起了这毫无意义的、机械的拍打声。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这声音的源头扫过。

视野所及,一张张透明的“对战桌”旁,那些模糊的身影轮廓——他们确实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牢牢钉在原地,除了手臂。

每个人的双手,都在身前或身侧,以一种近乎完全相同的频率和幅度,麻木地抬起、落下、抬起、落下……拍击着虚空。

没有表情,没有交流,只有那一片片僵硬的手臂森林在重复着单调的起伏运动。

啪…啪…啪…啪…

这声音起初只是背景噪音中的一部分,但它的整齐划一,它那种冰冷、机械、永不停歇的节奏感,拥有一种可怕的魔力。

它像一张无形的巨网,缓慢却不容抗拒地笼罩下来,吞噬着愤怒的咆哮,吞噬着惊恐的尖叫。

混乱的声浪,在这片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的掌声面前,节节败退。

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慌,终于从我麻木的脊椎深处猛地窜了上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我,陈默,也成了这片手臂森林中的一棵。

我的双手,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操控,完全不受大脑控制,自顾自地抬起到胸前,然后重重地拍击在一起。

啪!

第一声脆响,震得我耳膜发麻。掌心传来真实的、火辣辣的痛感——虚拟传感服忠实模拟了触觉反馈。

这痛感像一记耳光,抽在我脸上。

啪!啪!啪!

第二下,第三下……我的双手变成了两个拥有独立意志的、冷酷的机器零件,自顾自地开始了它们永无止境的循环:

抬起、拍击、分开、再抬起……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掌心神经末梢传来的清晰痛楚。

我的大脑在抗拒着、在尖叫着,不断的痛苦持续的刺激着我的大脑,想要强硬着命令它们停下!

但指令如同滴水入湖,石沉大海……

肌肉和神经,似乎被某种更高层级的程序指令彻底劫持了。

我绝望地转动眼球,视野边缘,一个模糊的身影轮廓正在剧烈地“抖动”。

不是鼓掌带来的正常震动,而是全身都在痉挛。

嗬嗬、嗬嗬。

那人的双臂疯狂地、不规则地挥舞抽打,试图挣脱鼓掌的强制动作,喉咙里挤出野兽般意义不明的嘶吼。

那是一种灵魂被囚禁在机械躯壳里的终极挣扎。

突然,那疯狂抖动的身影猛地一僵,如同断了线的木偶。

紧接着,他整个人,或者说他那由数据构成的虚拟体形象,在那一瞬间像信号微弱、接触不良的电视画面,雪花屏的灰点持续不断的在他的形象上反复出现,然后他剧烈地闪烁了几下……

砰!

他爆开成了几团刺眼的绿色乱码碎片,然后……彻底消失了……

死一样的寂静,瞬间吞噬了那片区域。

几秒钟后,一条猩红刺眼的系统公告,如同冰冷的墓碑,缓缓浮现在那片幽蓝的虚空中,正好覆盖在消失者的位置:

【选手ID:狂怒之拳。检测到神经信号严重紊乱,超过安全阈值。强制断开连接,保护性登出。晋级资格取消。】

猩红的字迹,无声地悬浮着,像一滩凝固的血。

公告下方,那片区域的掌声停顿了片刻,如同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啪!啪!啪!啪!啪!

但仅仅几秒后,更加密集、更加响亮的掌声如同潮水般填补了那片空白,打破了沉默。

啪、啪、啪、啪、啪!

人们拍得更快,更用力了,仿佛要用这震耳欲聋的噪音,驱散那令人窒息的恐惧,掩盖那个消失者留下的、令人绝望的警示。

啪!啪!啪!啪!啪!……

掌声的浪潮汹涌澎湃,再无一丝杂音。七百双手臂,汇成一片沉默的、绝望的机械森林。

在这片森林的中心,我的双手,早已麻木。

掌心最初的刺痛被持续的撞击彻底磨平,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沉甸甸的钝感,仿佛不是拍打在空气上,而是拍打在一块冰冷的铁砧上。

时间失去了意义。没有日出日落,没有饥饿困倦——虚拟空间体贴地屏蔽了这些“低级”生理需求,只留下最纯粹的意识存在。

只有那永不疲倦的系统公告,每隔一段时间准时出现,像给垂死者注射的微弱强心针。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获救?

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半年?

谁也说不准。

【技术团队正在全力攻坚!请保持耐心!当前进度:5%……】

【当前进度:12%……感谢您的配合!】

【当前进度:19%……故障排除中……】

猩红的百分比数字每一次跳动,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沉的绝望。

它像一把钝刀,在所有人的神经上缓慢地、反复地切割。

5%到19%,这微不足道的进展,在无限延长的囚禁时间面前,渺小得可笑。

愤怒?早已燃尽。

就连最初的咆哮和咒骂,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

剩下的,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麻木。

我们的意识就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失去活性。

七百个被困的灵魂,在绝对的物理静止中,精神却滑向了各自不同的深渊。

我旁边那张“对战桌”旁,坐着一对情侣选手。

起初,他们还能艰难地转动眼珠,用眼神交流,传递着无声的恐惧和安慰。

但现在,他们只是面对面坐着,双手在胸前机械地拍击,目光空洞地穿透彼此的身体,望向虚无的远方。

他们的虚拟形象,依稀有泪水滑过的痕迹,但很快被系统刷新掉,不留一丝痕迹。

那个最初咆哮的暴躁老哥,ID叫“铁砧”。

他庞大的虚拟身躯,曾经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此刻,他依旧在鼓掌,但动作变得异常缓慢、沉重。

每一次双臂抬起,都像在对抗万钧重压。

他低垂着头,巨大的肩膀垮塌着,偶尔发出一声低沉、浑浊的呜咽,如同受伤濒死的巨兽,随即又被他自己更响亮的掌声粗暴地压下去。

更远一些,一个ID显示为“苏格拉底的石头”的选手,行为变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不再只是机械地鼓掌。

他的双手每一次拍击,都伴随着嘴唇无声而快速地开合,像是在进行某种狂热而隐秘的祈祷。

仿佛头上长了荆棘冠一般,他的目光灼灼,死死盯着自己不断开合的手掌,仿佛那掌纹中隐藏着宇宙的终极奥秘,或是逃离这地狱的唯一咒语。

而我,陈默。我的意识像一只被粘在蛛网上的飞虫,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了。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这片幽蓝的“牢房”,扫过那些和自己一样被钉在座位上的、鼓掌的同类。

最初的恐惧和愤怒退潮后,一种冰冷而锐利的“观察者”视角,如同手术刀般自动升起。

我记录着“铁砧”那越来越迟滞的动作,仿佛他虚拟躯壳里的灵魂正被掌声的重量一点点压碎;我捕捉着那对情侣眼中彻底熄灭的光;我分析着“苏格拉底的石头”那无声唇语的疯狂频率……这些细节,成了我意识深处唯一能进行的、对抗终极虚无的活动。

啪…啪…啪…啪…

单调的掌声是这空间永恒的背景音,是流淌在每个人意识河床上的、粘稠的沥青。它不再仅仅是强制动作,它成了这片地狱的脉搏,成了我们这群活死人存在的唯一证明。

我们拍着,听着,在这永恒不变的节拍中,感受着自己作为“人”的部分,一点点风干、剥落、化为齑粉。

不知是第几天了。

时间,早已被这无休止的“啪…啪…”声研磨成了毫无意义的粉末。只有系统公告上那猩红的数字,像蜗牛爬行般,艰难地挪到了【当前进度:78%】。

但这数字带来的不再是虚假的安慰,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作呕的绝望——它清楚地告诉你,终点似乎就在前方,却又遥不可及,如同海市蜃楼。

就在这片麻木的、粘稠的绝望沼泽中,一些新的、更加诡异的东西开始滋生、蔓延。如同在腐烂的土壤里开出的妖异之花。

起初只是极其细微的变化。在我斜对面,一个ID叫“节拍器”的选手,他鼓掌的节奏似乎比旁人快了那么一丝。

非常不明显,但在我这双已经习惯观察这片“鼓掌地狱”每一个细节的眼睛里,这点差异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虫。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他拍击的频率更高,手臂挥动的幅度更小,发出一种更尖锐、更密集的声音,像是某种昆虫在快速振翅。

紧接着,另一个方向,一个身材魁梧的选手“重炮”,似乎有意无意地开始对抗“节拍器”。

咚!咚!……咚!咚!……咚!咚!

他的动作变得异常沉重、缓慢,每一次双臂抬起都仿佛要撕裂空间,落下时发出沉闷如擂鼓般的声响。

他刻意拉长了每一次拍击的间隔,像是在用身体力行宣告着一种不同的“鼓掌哲学”。

很快,这片死水般的幽蓝空间里,掌声不再是铁板一块。它开始分裂,形成了几股泾渭分明的“鼓掌流派”。

以“节拍器”为核心的“快拍党”,追求速度和频率,掌声如同骤雨打芭蕉,密集得几乎连成一片,带着一种神经质的亢奋。

以“重炮”为首的“重击派”,则崇尚力量和节奏感,每一次拍击都势大力沉,间隔分明,发出沉重如闷雷的“砰!砰!”声,试图用力量重新定义这片空间。

还有一些人,像“苏格拉底的石头”,发展出了极其复杂的“花式鼓掌”。

他的双手不再只是简单的垂直拍击,而是在胸前划出各种繁复的弧线,时而交叉,时而旋转,每一次拍击的角度和接触面都力求不同,仿佛在进行某种神秘的手部仪式。

他的眼神更加狂热,嘴唇无声翕动的频率也更快了。

甚至有人开始为这些不同的鼓掌方式赋予了“意义”。

“快,代表新生!代表突破这禁锢的希望!”

一个尖利的声音在某个快拍区域响起,带着一种病态的激昂。

“力量!唯有力量才能击碎这虚无!”

这是“重炮”沙哑的宣言,伴随着他沉重的一击。

“苏格拉底的石头”的声音则如同梦呓,飘渺而神秘:

“掌心的每一次接触,都是与虚空意志的对话…频率…角度…那是密码…是钥匙…”

他周围的几个追随者,笨拙地模仿着他那复杂的手势,眼中闪烁着同样的、近乎疯癫的光芒。

争吵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不同“流派”的支持者,隔着无法逾越的空间距离,用尽一切恶毒的语言互相攻讦、贬低。

“你们这些只会撞鼓的蛮牛!懂什么节奏的艺术?”

“花里胡哨的杂耍!能打破这牢笼吗?废物!”

“异端!你们的节奏亵渎了虚空的意志!”

污言秽语和恶毒的诅咒,再次在这片空间里回荡,但这一次,它们有了明确的“派系”归属,成了不同“鼓掌信仰”之间的圣战。攻击的目标不再是遥远的、虚无的“幻境科技”公司,而是身边同样被困的、鼓掌方式不同的“异教徒”。

荒谬感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们被囚禁在同一个地狱,承受着同样的苦难,却因为一个被迫进行的、毫无意义的动作的微小差异,而分裂、对立、仇视?

这比单纯的囚禁更令人窒息。我看着那些因为“鼓掌方式”不同而彼此仇视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燃烧的、名为“信仰”实则空洞疯狂的火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灵魂深处升起。

啪!…砰!…啪!哒哒哒!…砰!…

混乱的、充满对抗性的掌声交响曲,彻底取代了最初的单调统一。

这不再是七百个被困者的背景音,而是一场盛大而荒诞的、自欺欺人的内部狂欢。

我们被困住了,不仅身体,连灵魂也被这该死的掌声异化、分裂、吞噬了。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在机械拍击的双手。

掌心早已失去知觉,只有一种深沉的麻木。

我尝试着,极其微弱地,改变了一下手腕的角度。

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调整。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恶心感瞬间淹没了意识。算了。

我放弃了。

任由双手回归那最原始、最不需要思考的垂直拍击。

“啪…啪…啪…” 我加入了那片最沉默、最无意义的背景音。

第七天?还是第八天?

时间的概念早已模糊成一团浆糊,只有身体深处某种生物本能的衰竭感在无声地呐喊。

虚拟空间屏蔽了真实的生理需求,但精神的重压却如同实质。

我抬起眼皮的动作都变得异常沉重、迟滞。视野里,幽蓝的底色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灰翳。周围的“同狱者”们,状态比我更糟。

“铁砧”那庞大的身躯,像一座被风化的石像。他的鼓掌动作缓慢到几乎凝滞,双臂每一次抬起都伴随着全身难以抑制的颤抖,落下时更是轻飘飘的,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低垂的头颅深深埋在胸前,一动不动,仿佛连维持抬头的力气都已耗尽。只有那偶尔极其微弱地抽搐一下的肩膀,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生命的余烬。

那对情侣选手,早已不再尝试任何眼神交流。

他们并肩坐着,像两尊被摆放在一起的、蒙尘的蜡像。

手臂依照最低限度的程序指令抬起、落下,动作僵硬、刻板,毫无生气。

他们的虚拟面容上,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败死气,眼神空洞得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了最后一点光亮。

救赎感?

或者仅仅是互相依偎的温暖?

在这片鼓掌的地狱里,连这种最基本的情感都已被彻底磨灭。

“苏格拉底的石头”的花式鼓掌,也失去了往日的狂热和流畅。

他的动作变得扭曲、变形,那些曾经繁复的弧线现在如同痉挛病人的抽搐。

他干裂的嘴唇依旧在疯狂地无声开合,语速快得惊人,但眼神却失去了焦距,只剩下一种茫然无序的疯狂。

他的几个追随者,有的呆滞地停止了模仿,茫然四顾;有的则更加歇斯底里地拍击着,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这片空间,弥漫着一种“行尸走肉”的浓重气息。

七百个灵魂,如同七百盏即将燃尽的残灯。

连不同“鼓掌流派”之间的争吵都彻底消失了。

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意志,都被这无休止的、强制性的鼓掌动作榨干了。

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机械运动。幽蓝的背景,单调的掌声,麻木的面孔,构成了一幅描绘精神末日的永恒图景。

我的意识在昏沉中浮沉。思考?观察?都成了奢侈。

大脑像一台过度磨损、塞满了锈蚀齿轮的机器,每一次运转都带来撕裂般的钝痛。

我放弃了。彻底放弃了。任由那麻木的双手,像钟摆一样,永不停歇地执行着抬起、拍击、分开的循环。

“啪…啪…啪…” 这是我的世界唯一的声响,唯一的律动,唯一存在的证明。

就在这片死寂的麻木即将彻底吞噬一切时,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那片永恒不变的、令人窒息的幽蓝背景,猛地闪烁了一下!

如同接触不良的巨型屏幕,瞬间被无数跳动的、刺眼的雪花点和扭曲的色块覆盖!

“滋啦——!!!”

一声尖锐得足以刺穿灵魂的电子噪音,如同亿万根钢针,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听觉神经深处!

紧接着,整个空间剧烈地晃动、扭曲起来!

脚下的“地面”像波浪般起伏,周围的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疯狂地破碎、重组、拉伸变形!

“啊——!”

“呃啊!”

“什么?!”

短暂的、充满惊骇和痛苦的惨叫声瞬间爆发,旋即又被更恐怖的扭曲噪音淹没!

七百个麻木的灵魂,在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空间崩解般的剧变中,被强行从行尸走肉的状态中撕扯出来!

恐惧,这久违的、最原始的情绪,如同冰水灌顶,瞬间冲刷了麻木!

每个人都下意识地蜷缩身体,试图抵御这仿佛要将他们连同这片空间一起撕碎的恐怖力量!

混乱持续了大约十几秒,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末日降临、意识即将被彻底撕碎时,那疯狂闪烁、扭曲的空间猛地一定!

所有的雪花点、扭曲色块、刺耳噪音,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幽蓝的背景恢复了,甚至比之前更加纯净、稳定。

然而,在这片恢复“正常”的空间中央,在那本该空无一物的位置,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灰蓝色连体工装、戴着鸭舌帽、手里提着一个方方正正、闪烁着几个微弱指示灯的工具箱的……维修工?

他的虚拟形象建模粗糙,材质简陋,与环境格格不入,像是从某个低端维修场景里直接复制粘贴过来的。

他就那样突兀地站在那里,一脸疲惫,眉头紧锁,嘴里似乎还叼着一根虚拟的烟,眼神里带着一种见怪不怪的、职业性的不耐烦。

他先是困惑地扫了一眼这片无边无际、坐满了鼓掌选手的诡异空间,然后目光落在离他最近、依旧在机械拍手的“铁砧”身上。

维修工挠了挠头,似乎对这种场面也感到一丝无语。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混合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完成例行公事般轻松的语调,对着这片寂静的空间,清晰地说道:

“行了行了,都甭拍了!吵得慌!”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七百双手掌发出的、持续了七天七夜的单调噪音。

“幻境主服务器匹配核心烧了个小电容,连带串了一堆逻辑锁死。小问题!”他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仿佛在掸掉一粒灰尘,“折腾这么久,主要是你们人太多,数据流太大,得一层层安全解锁,麻烦得很!现在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凝固着惊愕、茫然、难以置信表情的脸,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职业性的、带着点完成任务后解脱感的笑容,提高了音量宣布:

“恭喜各位!故障彻底排除!系统……重启完毕!”

“恭喜!”

这两个字,如同两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人被绝望和麻木浸透的灵魂上!

“恭喜”?我们……自由了?禁锢……解除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七百具被“鼓掌”程序统治了七天七夜的躯壳!

“呜——!”

“铁砧”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喉咙深处爆发出一种非人般的、混合着极度痛苦和狂喜的呜咽!他那双几乎已经抬不起来的手臂,如同注入了狂暴的岩浆,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轰然抬起!

“轰!!!!!!”

他双掌在胸前拍击,发出的不再是沉闷的“砰”声,而是一声震耳欲聋、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巨响!这声音,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重磅炸弹!

轰!!!!

七百双手臂,七百具被禁锢、被异化、被折磨的灵魂,在这一声“恭喜”和“铁砧”那声震爆的带领下,如同被按下了终极的启动开关!

抬起!落下!

抬起!落下!

抬起!落下!

掌声!

不再是之前那种被程序驱动、麻木机械的节拍!

这是七百股压抑到极致、濒临崩溃的绝望、恐惧、愤怒、茫然……在禁锢解除的瞬间,转化成的、歇斯底里的、纯粹的能量释放!

掌声!

如同亿万雷霆在密闭的空间中同时炸响!如同天河的怒涛轰然倾泻!

如同七百头濒死的困兽在脱出牢笼的瞬间发出的、撕裂苍穹的咆哮!

轰轰轰轰轰轰——!!!!

这声音不再是声音,而是纯粹的能量风暴!它狂暴地席卷了整个空间!幽蓝的背景在这恐怖的声波冲击下剧烈地扭曲、波动!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液体,被这狂暴的掌声搅动、沸腾!

那巨大的、足以将人灵魂震出躯壳的轰鸣,是七百个被彻底掏空、只剩下鼓掌本能的躯壳,所能发出的唯一声音!

自由?意识?思考?

在如此纯粹、如此狂暴、如此淹没一切的掌声洪流面前,这些概念脆弱得如同狂风中的烛火,瞬间就被撕碎、吞噬!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轰!!!!

不,不是空白,而是被这无穷无尽的、毁灭性的声音彻底填满、占据、统治!

我的双手,早已不再属于我!

它们变成了两个疯狂的、不知疲倦的打桩机!

抬起!落下!

抬起!落下!

每一次拍击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这七天七夜的绝望、这重获“自由”的荒谬狂喜、这灵魂深处无法理解的空洞,全部倾注在这永不停歇的撞击之中!

维修工汤姆。

他胸牌上写着这个名字——脸上那点职业性的轻松和解脱,瞬间被这恐怖的掌声风暴撕得粉碎!

他惊骇地张大了嘴,叼着的虚拟烟卷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他下意识地举起双手,徒劳地想要捂住耳朵,但那双粗糙的、沾着虚拟油污的手,刚抬到一半,动作却诡异地僵住了。

他的眼神,从惊骇,变成了茫然,然后迅速被一种空洞的、熟悉得令人心寒的麻木所覆盖。

他看着眼前这片疯狂鼓掌的、如同群魔乱舞的海洋,看着那一张张扭曲在掌声轰鸣中的脸孔……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然后,他那双本想去捂耳朵的手,改变了方向,极其生涩地、笨拙地抬到了胸前。

啪。

一声轻微、迟疑、却无比清晰的掌声,从他掌心发出。

啪…啪…啪…

汤姆,这个刚刚宣布我们“自由”的维修工,也加入了这片鼓掌的狂潮。

他的动作一开始很慢,很别扭,像是在模仿一个完全陌生的动作。

但很快,那麻木的神情彻底固定在他的脸上,鼓掌的节奏也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融入了那片毁灭性的轰鸣声中。

轰轰轰轰轰——!!!!

七百零一人。雷鸣般的掌声,如同永不停歇的丧钟,在这片幽蓝的、重获“自由”的地狱里,永恒地轰鸣下去。

新的一天开始了。

幽蓝的空间依旧纯净无瑕,如同从未发生过任何事。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无形却厚重的掌声余韵,像一层凝固的油脂,涂抹在每一个角落。

我坐在我的“对战桌”旁,双手稳定而精准地在胸前抬起、落下。

每一次拍击,动作都流畅得如同呼吸,节奏精准得如同原子钟。

掌心早已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只有一种冰冷的、金属般的触感。

视野里,入口处的光门无声地滑开。一个崭新的虚拟形象带着好奇和兴奋,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

他的建模精细,眼神清澈,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光芒——一个新来的玩家。

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扫描仪扫过一件物品。大脑深处某个早已被掌声格式化的区域,自动激活了一个指令。

我的双手没有停下,拍击声稳定如故。但我的嘴唇,却极其轻微地、如同设定好的程序般,开合了一下。

一个被掌声磨砺了无数遍、早已失去所有情绪和意义的词语,无声地滑过齿间:

“恭喜。”

新玩家似乎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这片空旷的空间里,只有我一个身影。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某种需要遵循的、不言而喻的规则。他尝试着,笨拙地抬起双手,模仿着我的动作,轻轻拍了一下。

啪。

声音很轻,很生涩。

我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第一次拍击的间隔时间、手臂抬起的角度、双掌接触的面积……无数个参数瞬间在意识深处流过、比对。

不够标准。节奏太慢。

角度偏差3.7度。

没关系。我依旧稳定地拍着手,目光锁定在他身上,如同锁定一个需要校准的零件。他会学会的。在这片永恒的掌声里,所有人,最终都会学会。

“啪…啪…啪…”

我的掌声,是这片空间永不更改的基准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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