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水河一役,影响之深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以此为导火索,一张无形的大网由京城为中心,向着整个王朝铺张开来。主犯大理寺卿陈廷敬被捕落马,只是一个开始。他身后的那条由权贵与欲望交织成的罪恶锁链,被毫不留情地一环环揪出。
户部侍郎,以“购置公用物资”为名,挪用公款,购买的却是从西域贩来的舞女,豢养于私宅之中夜夜笙歌。
城防营校尉,利用职权之便,将黑船上的奴隶伪装成兵丁,为其修筑私家园林,稍有不从便虐待致死。
江南织造局总管,暗中与人贩子勾结,将姿色上乘的织女迷晕后卖往海外,再以“病故”上报……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往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显贵,如今都成了阶下之囚。大理寺的天牢,一时间竟变得“人才济济”,盛况空前。整个京城官场上下,人人自危,可以说是彻底变了天。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受影响最大的,自然莫过于陈廷敬唯一的女儿,陈婉仪。
陈府被抄,家产充公。
皇帝宋怀安念在她确系不可多得的人才,且对父亲所犯之罪一无所知,并未对其施以重罚,只是没收了陈廷敬留给她的大部分财产,将其贬为平民,并委派人手进行了暂时的监控。
昔日的相府千金,如今已搬离了那座雕梁画栋的府邸。
东城区,一座临街的雅致两层小楼,便是陈婉仪现在的新家。
……
今日天气晴好,冬日的暖阳驱散了些许寒意。
闲来无事的白玉怜,提着大箱小箱的礼品,行走在东城区的街道之中。她已提前向郭红绡打听了陈婉仪的住处,打算趁今天,去拜访一下这位曾经的学生。
于情,她们相处时日虽短,却也算有师生之谊。
于理,她从一位云端之上的大家闺秀,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而最重要的,是于心——自己欺骗了她。
所以这次不仅是拜访,更是一次迟来的道歉。
小楼门前种着一棵梅树,此刻正静静地伫立在阳光下。周围的邻里也都是些寻常百姓,街道干净整洁,不时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充满了烟火气,倒也不算没落。
白玉怜将手中的礼品轻轻放在地上,随即颇为紧张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光洁的额头上竟渗出了一丝细汗。
万一她不想见自己怎么办?万一见面之后她二话不说,先揍自己一顿怎么办?
重重忧虑不断刺激着白玉怜的神经,让她不知道该怎么敲门才好。那只抬起的手,伸出来,又缩回去,来来回回,却始终无法迈出那一步。
“您找我有事吗?白先生。”
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忽然从白玉怜身后响起。
“咦呀!”
白玉怜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瞬间向后弹起,像一只受惊的壁虎,“啪”的一下,手脚并用地粘在了门板上。
她僵硬地转过头,只见陈婉仪正提着一个菜篮子,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她换下了一身绫罗绸缎,穿着一身朴素却干净的素色棉裙,一头青丝也只是用一根木簪简单地挽起。虽不复往日的华贵,但她身姿依旧挺拔,那双沉静如水的凤眼清澈明亮,整个人由内而外地透着一股端庄大气、不因外物而转移的大家风范。
“那、那个……”白玉怜的目光在地上那堆礼品和陈婉仪的身上来回巡梭,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整个场面尴尬到了极点。
结果还是陈婉仪先开了口,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礼物,随即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先进来吧。”
“哦、哦,好!”白玉怜连忙从门上“撕”下自己,手忙脚乱地提起礼品,跟着陈婉仪走进了屋子。
屋内的陈设非常简约,却处处透着主人的巧思。墙上挂着几幅淡雅的字画,桌上摆着一只插着干花的陶瓶,窗边还有几个手工缝制的香囊,看得出,这些都是陈婉仪自己动手制作的。
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台庞大而精密的织机,几乎占据了半个厅堂。白玉怜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这台新奇的玩意儿所吸引。
“前些日子,我去城南的织布坊找活计,”陈婉仪似乎看出了她的好奇,主动介绍道,“出于好心,帮他们优化了一下织机的结构,厂里的老板为了感谢我,便送了这台给我。”
白玉怜心中暗自惊叹,她还是那么厉害啊,只是看了一遍,就能对如此复杂的织机结构进行优化。
陈婉仪将手中的菜篮放在膳房的灶台旁,然后非常熟练地用抹布擦干了手上的水渍。
“有了这台织机,我平日里便可以自己制作些布匹和手工艺品拿出去卖,倒也足以维持生计。”
她转过身,一双凤眼平静地望着白玉怜:“白先生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白玉怜尴尬地提了提手中的礼物,张了张嘴,原本准备好的一大堆说辞,此刻却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憋了半天,也只能讲出一句干巴巴的话:
“……就是,刚好路过,想来看一下你。”
“既然如此,”陈婉仪撸起袖子,语气自然地说道,“那便顺道留下来吃午饭吧?刚好我也买了菜回来。”
白玉怜不敢拒绝,连忙点头如捣蒜:“好、好的。”随即找了个位置,拘谨地坐下。
膳房和厅堂之间没有门扉的遮掩,白玉怜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里面的情况。
陈婉仪熟练地生火、洗菜、切菜,动作行云流水。明明这些菜都是新学的,可她做起来,却像是浸淫厨艺多年的老手,足见其学习能力之强。
很快,三菜一汤便被陈婉仪端上了桌。
等陈婉仪落座,白玉怜尬尬地笑了笑,心不在焉地吃着饭。两人安静地享用完了这顿午餐,全程几乎零交流。
“多谢款待!”白玉怜陡然起身,感觉自己如坐针毡,“那个,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哈。”
“白先生。”
她又被陈婉仪叫住。
“我最近……在想着参加明年的官考,”陈婉仪说,“所以,还想请您再辅导一下我的算术。不知,能否再耽误您一点时间?”
白玉怜心里无比纠结,最终还是不忍拒绝。她叹了口气,重新回过头来,脸上挤出一个笑容:“那好吧。你可要小心哦,我这次会尽全力教导你的!”
两人又像从前那样,在桌前摆开书籍,开始了学习。
一方求知若渴,一方倾囊相授。
陈婉仪对算术实在是一窍不通,时常会问出些让白玉怜匪夷所思的问题。
白玉怜偶尔会被气到抓狂,她会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会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但最终,还是会耐下心来,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为她一遍遍地讲解。
而陈婉仪,则会用她那双清澈的凤眼,专注地看着白玉怜,将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然后认真地在纸上演算。
两人完全沉浸了进去,就像第一次那样,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当太阳西斜,最后一缕光辉从窗棂照入时,陈婉仪终于写到了书的最后一页。
被她折磨了一下午的白玉怜,此刻已经精疲力尽地倒在了桌上,有气无力地说:
“写完之后,你自己再复习一遍就好了……”
她趴在桌上,偷偷抬眼,看向正在学习的陈婉仪。
夕阳的余晖为她专注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那纤长的羽睫在书页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握着笔的手指白皙而修长,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宁静的美感。
就在陈婉一蘸满墨水,准备落下最后一笔的瞬间,她听到了趴在桌上的少女,那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话语。
“……抱歉。”
陈婉仪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
她知道这声抱歉来自何处,为谁而发。她只是闭上眼睛片刻,再次睁开时,便已恢复了平静,继续写着自己的东西。
“您为何而抱歉呢?”
她的声音,平静至极。
“我父亲入狱,是因为他罪有应得;陈家财产被没收,亦是因此。这在法理和道德上,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您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没人会为一个罪犯而惋惜。”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缓缓侧过脸来。
夕阳的余晖为她白皙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轮廓,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凤眼,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望着白玉怜,眼底没有怨恨,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让人心碎的平静。
“既是如此,那您又为何而抱歉呢?白先生。”
趴在桌上的白玉怜微微垂下眼眉,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声音闷闷地传来:
“没人会为一个罪犯而惋惜,但也不会有人,希望那个罪犯是自己的父亲。”
“我欺骗了你,并亲手逮捕了你的父亲。这也是……事实。”
两人陷入了沉默。夕阳,仍在不断西沉,将屋子里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
最终,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被白玉怜打破。
“……记得复习。”
她站起身,最后说了一句后,便离开了。
陈婉仪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她轻轻地将毛笔放下,没有起身相送。
冬日暖阳的最后一丝余温,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然后,随着太阳的沉落,彻底消失不见。
整个屋子,只剩下她一个人,和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震耳欲聋的沉默。
……
白玉怜走出小楼,静静地将门带上。她没有回头,而是颇为心情沉重地,快步离开了。
在她身后的街角阴影处,一个高挑的身影踩着靴子,慢慢走了出来。
郭红绡颇为可惜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吾心吾行澄如明镜,所思所行皆为正义……但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做到呢?“
她摇了摇头,随后面向陈婉仪家的那扇门,轻轻地、叩响了它。
“陈姑娘,在下郭红绡,可否……与你说句话?”
她的手中,是一份崭新的、由吏部刚刚颁发的官员招募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