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浮动着汗味、廉价香水和老礼堂座椅皮革开裂后的粉尘气味,混合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庆典”味道。
校长那经过麦克风放大后略显失真、尾音习惯性拖长的声音,正在礼堂穹顶下嗡嗡回荡:“……沈亦白同学,品学兼优,堪称模范,是全校同学学习的……”
台下,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我站在舞台中央,校服衬衫的每一颗扣子都严谨地系到最顶一颗,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熨帖的布料下,身体绷得像一尊刚上过发条的锡兵。
唇角向上弯折,定格成一个教科书式的、弧度精确的微笑——温和、谦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优等生的腼腆。
奖状被塞进手里,硬挺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我微微欠身,姿态无可挑剔。
只有我自己知道,此刻脑子里盘旋的念头,跟什么“品学兼优”毫无瓜葛——昨晚那局巅峰赛,对面打野那波愚蠢的反野,我惩戒捏在手里零点几秒的极限斩杀计算,还有耳机里队友那串嘶吼着“Ghost爹救我!”的破音尖叫,此刻都比眼前这光鲜的仪式感更加清晰、更加灼热。
模范?我心底无声嗤笑了一下。
深夜十一点半,“极速”网吧的霓虹招牌在潮湿闷热的夏夜里病态地抽搐着,映得人行道上坑洼的积水也染上了廉价而狂躁的红蓝颜色。
劣质冷气混杂着浓烈的烟味、泡面汤料味和年轻人亢奋的汗味,凝成一股粘稠得几乎能糊住人肺腑的气流。
我缩在角落里最不起眼的那台机器前,屏幕上幽蓝的光映亮了我半张脸。
校服外套早就揉成一团塞在脚边皱巴巴的背包里,身上是件洗得发灰的旧T恤。耳机里,队友的嚎叫和对手的咒骂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声浪,信息流疯狂刷屏。
“操!对面打野在偷龙!Ghost!爹!快!!!”
“眼呢?下路你妈的眼插太平洋去了?!”
“Ghost来了!他来了!卧槽!这位置!!!”
键盘在我手下发出密集而沉闷的敲击声,像是急促的心跳。
屏幕中,我的刺客英雄如同鬼魅,撕裂阴影,从一个不可思议的刁钻角度切入龙坑。惩戒的光芒几乎与对面打野的斩杀同时亮起,屏幕中央却先一步弹出血红的大字提示——【Ghost(影流之主)击杀了纳什男爵】!
“NICE——!!!”
耳机里瞬间爆发出队友狂喜的吼叫,几乎要刺破耳膜。
“牛逼!!!Ghost牛逼!!!”
“卧槽!这都能抢到?!职业选手的手速吧?!”
“对面打野估计砸键盘了哈哈哈!”
我嘴角终于扯开一个真实的弧度,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下一行字发送到公屏:“菜,就多练。” 指尖在回车键上重重一点,带着一股宣泄的快意。公屏立刻被对面打野一串带着星号的狂暴祖安问候刷屏,夹杂着队友的哄笑和起哄。
就在这时,一只油腻腻的手猛地拍在我的键盘上,发出刺耳的“啪”一声响。屏幕里,我的英雄因为指令中断,动作僵了一下。
“喂!小子!” 一个染着黄毛、穿着紧身背心露出花臂的青年,嘴里叼着半截烟,喷着酒气凑到我脸旁,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屏幕上,“打游戏挺狂啊?吵到你爷爷我了!懂?”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小青年,眼神不善地围了过来,堵住了狭小的座位空间。
网吧角落里顿时一静,旁边几台机器前的人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或好奇或畏惧地偷偷瞟过来。
我摘下耳机,网吧里嘈杂的背景音浪瞬间涌入耳朵。一股无名火猛地从心底窜起,烧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刚打出极限操作的手感被打断,还有这扑面而来的劣质烟草和酒精混合的臭味……我缓缓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在峡谷里早已演练过无数遍的“亲切问候”。
“有事?” 我侧过头,声音刻意放得很平,没什么情绪,但眼神里那点被打扰的不耐烦,大概藏得不太好。
“哟呵?” 黄毛像是被我这态度激怒了,烟头往地上一啐,伸手就朝我衣领抓来,“跟你说话没听见?耳朵聋了还是皮痒了找抽?”
他那只纹着粗糙蛇形图案的手带着风抓过来。
预想中的拉扯没有发生。
就在黄毛的手即将碰到我衣领的刹那,一道影子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猛地从我侧后方切入!速度太快,我只来得及瞥见一抹极其扎眼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红!
紧接着就是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撞击声——砰!
一只穿着黑色高帮帆布鞋的脚,结结实实、干脆利落地踹在黄毛的侧腰上。
力道极大,黄毛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完整的,整个人像个被大力抽射的破麻袋,弓着腰横飞出去,“哐当”一声巨响,狠狠砸在旁边一张空着的电脑桌上。那桌子被撞得猛地一歪,显示器晃了几晃,鼠标键盘噼里啪啦掉了一地。黄毛蜷缩在地上,捂着腰,像只被开水烫到的虾米,只有痛苦的抽气声。
整个网吧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连最角落里的键盘敲击声都消失了。
我猛地扭过头。
一个女生站在那里。高挑,瘦削,像一柄出鞘的刀。暗红色的短发像是凝固的火焰,桀骜不驯地立着,几缕挑染成银白的发丝垂在额前,更添几分冷冽。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骷髅头印花T恤,破洞牛仔裤,一只手上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个沾着点暗红色污渍的金属指虎——那颜色,像干涸的血迹。她微微歪着头,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那双眼睛……锐利得惊人,像是淬了火的刀锋,此刻正穿透网吧浑浊的空气,死死钉在我脸上。
是林焰。那个传说中敢跟校领导拍桌子、把电竞社搞得风生水起、一头红发像移动违章建筑般张扬的学姐。
她没看地上哀嚎的黄毛,也没看那两个吓傻在原地的小混混。她只是看着我,嘴角一点一点向上勾起。
那笑容绝对算不上友好,充满了某种看穿一切的、极具侵略性的了然,还带着点冰冷的嘲弄。
她甩了甩戴着指虎的手,金属的寒光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刚才那雷霆一击的余威,似乎还缠绕在她指间。
网吧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劣质空调机沉闷的嗡鸣和黄毛压抑的痛哼。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混杂着烟味、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大概来自林焰指虎上那点可疑的暗红。那两个跟班彻底吓懵了,脸色煞白,看看地上扭曲的黄毛,又看看如同煞神般伫立的林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动都不敢动一下。
林焰的目光像探针,冰冷而精准地扎在我脸上,仿佛要剥开那层名为“沈亦白”的皮囊。她嘴角那抹带着血腥气的弧度又扩大了些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死寂,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铁板上,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回响:
“沈亦白?” 她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语气里没有丝毫疑问,只有纯粹的陈述,“啧,‘品学兼优’……装得挺辛苦吧?”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倒灌回脚底。脸上的肌肉仿佛僵死了,维持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表情,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在网吧昏暗的光线下,难以自控地微微痉挛了一下。她知道!她怎么会知道?!
她往前踏了一步,帆布鞋底踩在油腻的水泥地上,没发出什么声音,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微微倾身,那张轮廓锐利的脸凑近了一些,那双淬着火的眼睛牢牢锁住我,里面翻涌着一种猎人终于锁定猎物般的兴奋和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Ghost,” 她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可这名字却像一道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国服野王?脏话喷得挺溜啊?”
她顿了顿,欣赏着我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细微的裂痕,然后,抛出了那颗真正的炸弹:
“加入我的战队。” 命令的口吻,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她抬起戴着指虎的手,用那冰冷的金属边缘,极其缓慢、极具威胁意味地,轻轻点了点我胸口心脏的位置。那触感冰凉坚硬,带着不祥的预兆。
“否则,” 林焰的舌尖轻轻舔过自己略显干燥的下唇,像是在品尝某种即将到来的、摧毁性的乐趣,眼底闪过一抹绝对称不上善意的、近乎残忍的兴奋光芒,“明天这个时候……”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足以让整个网吧角落都清晰听到的恶意宣告:
“——全校都会知道,他们那个捧在神坛上的模范生沈亦白,背地里……就是那个在峡谷里满嘴喷粪、让职业选手都恨不得顺着网线过来掐死的‘Ghost’!”
时间仿佛被这充满恶意的话语凝固了。网吧里所有若有若无的窥探目光,此刻都化作了实质性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我的后背上。
劣质冷气机还在徒劳地嗡嗡作响,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闷热,却只搅动起一股更浓郁的、混杂着汗臭、烟味和恐惧的气息。
林焰就站在一步之外,像一堵无法逾越的墙。那抹刺眼的红发在昏暗污浊的灯光下,依旧燃烧着嚣张的火焰。她微微歪着头,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猫戏老鼠般的玩味和笃定。
那沾着暗红污渍的指虎,在她指间无意识地轻轻转动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每一次闪过,都像无声的催促和警告——她在等我的答案,一个她早已预料到、且不容拒绝的答案。
我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加入她的战队?把自己彻底暴露在那个充斥着狂热、混乱和不可控的电竞世界里?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层小心翼翼维持了多年的、完美的“沈亦白”外壳,将被彻底打碎、践踏。意味着礼堂里那聚光灯下的“品学兼优”奖状,将变成一个巨大的、刺眼的笑话。
可是拒绝?
我甚至不敢去想拒绝的后果。林焰眼底那抹近乎残忍的兴奋光芒清晰地告诉我,她绝对、绝对说到做到。明天……当全校的目光不再是崇拜和赞许,而是变成震惊、鄙夷、看怪物般的审视时……那张印着“品学兼优”的奖状,会变成怎样一张讽刺的废纸?班主任、校长、那些对我寄予厚望的眼神……
冷汗无声无息地沿着脊柱滑落,冰凉的触感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网吧角落污浊的空气沉重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感。黄毛在地上压抑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像垂死的背景音。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下意识地扫过脚边那个皱巴巴的背包,拉链缝隙里,隐约露出校服衬衫那熨帖的一角白色领口——那是属于“沈亦白”的,光鲜亮丽的秩序世界。
而林焰指虎上的那点暗红,却像深渊的入口,无声地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与毁灭的气息。屏幕的幽蓝冷光映在她半边脸上,另一半则隐在阴影里,红与暗交织,如同她此刻抛给我的选择:要么主动踏入她掌控的、未知的火焰深渊;要么,被她亲手推入万劫不复的、被唾沫星子淹没的深渊。
网吧浑浊的空气似乎凝成了固体,沉沉地压在胸口。我盯着林焰指虎上那点刺眼的暗红,仿佛能闻到铁锈的味道。那点污渍在她指间转动,像一颗不祥的、即将引爆的炸弹引信。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嗤笑终于从我喉咙里挤了出来,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缓缓抬起头,迎上她那双淬着冰与火的眼睛。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礼堂里虚伪的聚光灯,网吧里狂热的键盘敲击声,校长拖长的尾音,队友嘶吼的“爹救我!”,还有眼前这张带着毁灭性笑容的脸……所有虚假的面具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只剩下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真实。
我嘴角扯了扯,那弧度僵硬又古怪,既不温和,也不谦逊,更没有丝毫属于“沈亦白”的腼腆。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后,反而生出的、带着破罐子破摔意味的冰冷。
“行。” 一个字,从齿缝里蹦出来,砸在地上,干脆,利落,却带着沉甸甸的、走向未知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