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刚离开的地方——那间位于行政塔楼深处、铺着厚重地毯、弥漫着雪茄和旧书味道的办公室——此刻残留的压抑感几乎让她窒息。几十分钟的据理力争,换来的却是铁壁般的拒绝。
“失踪人员名单里有我们学生会的重要成员。”苏泠的声音如同冰棱撞击,清晰而锐利,穿透了房间内凝滞的空气,直直刺向办公桌后那位金发碧眼的法国男人——莱昂纳尔教授。“我必须亲自加入调查组,前往现场。”
莱昂纳尔,这位年仅二十七岁却已在南湘执教多年、以优雅和博学著称的年轻教授,此刻脸上惯有的从容被一丝无奈和忧虑取代。他放下手中把玩的镀金钢笔,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苏泠是他执教生涯中最为璀璨的明珠,每一次提到这个学生,他毫不掩饰的赞誉几乎能让其他导师嫉妒。看着眼前这朵他最引以为傲的“冰霜蔷薇”眉宇间压抑不住的焦躁,莱昂纳尔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泠,你的心情我感同身受。”莱昂纳尔的声音低沉,带着法语腔调的磁性此刻也显得沉重,“紫苑是个好孩子,她的安危牵动着我们所有人的心。但是……”他顿了顿,试图寻找更委婉的措辞,“调查组的成员构成是学院最高层经过慎重考量后敲定的,每一位都是经验丰富、久经沙场的精英执行者。他们的专业性毋庸置疑,一定能带回所有可能的幸存者。”
他的目光扫过苏泠略显苍白的脸,补充道:“而且,你刚刚才从制服‘赤鳞’和‘灼爪’的任务中回来,想必消耗巨大。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让身体和灵能都得到恢复,而不是立刻投身另一个充满未知危险的前线。”
苏泠微微垂下头,银色的发丝遮住了她部分表情,只留下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雨声淅沥和莱昂纳尔指尖敲击桌面的轻响。
不知为何,学院高层这次的态度强硬得异乎寻常。以往,对于苏泠这类S级权能者提出的合理行动请求,只要理由充分,高层通常会予以尊重甚至支持。但这次,无论莱昂纳尔如何为苏泠争取,得到的都是斩钉截铁的否决——“苏泠必须留驻学院,直至此次事件彻底结束”。
这个指令让莱昂纳尔也感到深深的困惑。当他试图向更上层,向那位以阴沉和铁腕著称的亚洲面孔中年人——学院安全委员会副主席——询问缘由时,对方只丢下一句冰冷得能冻结血液的警告:
“这是‘皓石塔(The Onyx Tower)’的直接意志,莱昂纳尔教授。你最好不要,也无需过问。”
听到“皓石塔”这三个字,莱昂纳尔感觉一股寒气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连呼吸都为之一窒。他没想到,一艘远在南太平洋的沉船打捞事故,竟会惊动那个凌驾于全球六大学院之上、如同阴影般笼罩着整个典律者世界的庞然大物!皓石塔的目光极少垂注于具体事务,一旦介入,就意味着事件背后隐藏着足以颠覆认知的恐怖真相,其严重性远超学院层面所能处理的范围!即使是S级,即使是三大结社的领袖,胆敢违抗皓石塔的意志,其后果……莱昂纳尔甚至不敢细想。
回忆带来的寒意让他再次开口,语气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恳切:“泠,听我说,这都是为了你好。冷静下来。相信学院,相信调查组。你现在需要的是……”
“老师,”苏泠忽然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您……有没有遇到过那样的事情?明明知道理智告诉你‘不该做’,‘不能做’,甚至‘做了也没用’,但心底却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让你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袖手旁观?”
莱昂纳尔愣住了,看着那双红瞳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焦虑、痛苦、自责,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执着——他沉默了。眼前这个总是冷静自持、仿佛冰雕玉琢的学生会长,此刻展现出的激烈情感,让他感到陌生又心疼。
苏泠的理智何尝不清楚?皓石塔的意志如同天堑,学院的安排自有其深意,派出的调查组必然是精锐中的精锐。分析利弊,权衡得失,她应该留在学院,等待消息,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但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是另一回事。
就在两天前,紫苑还在UNC终端那头,隔着浩瀚的太平洋,兴奋地向她展示着南太平洋澄澈如宝石的海水,分享着集市上刚捕捞上来、肉质如同红宝石般剔透的蓝鳍金枪鱼,絮叨着要给她带多少真空包装的特产。那双清澈眼眸里的光,那份毫不掩饰的、将她视为最重要存在的依恋和信赖,仿佛还在眼前晃动。
那个总是不知疲倦地给她送点心、帮她处理文书、在她疲惫时用笑容驱散阴霾的“小天使”……那个在“Douceur”遇袭时,明明自己也吓得发抖,却依然挡在她身前张开精神屏障的学妹……此刻,可能正深陷在某个冰冷黑暗的绝境中,孤独、恐惧、等待着救援,或者……更糟。
“对我来说,”苏泠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莱昂纳尔心上,“无论学院的考量有多么周全,无论他们派出的执行者多么优秀,哪怕最终证明我此刻的坚持是徒劳的、愚蠢的,甚至可能带来更坏的结果……那都没有区别。”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最后一丝犹豫都挤压出去。
“如果今天,我因为所谓的‘理智’和‘命令’,选择了留在这里,选择了袖手旁观……那么,在往后余生的每一个夜晚,当我闭上眼睛,我都会被同一个念头反复拷问、反复折磨——‘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去?’”
“这种悔恨,会比任何惩罚都更让我无法承受。”
说完,苏泠没有再去看莱昂纳尔脸上复杂的表情,也没有等待任何回应。她沉默地转过身,纤细却挺直的背影带着一股义无反顾的孤绝,拉开了沉重的办公室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将一室的压抑和未尽的劝解关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