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舟和林熙先离开了。

临走前,云舟哥借着和梁诺道别的空档,不动声色地把我拉到一边。停车场微凉的风吹过,他脸上的笑容敛去,只剩下沉沉的关切。

“小安。”他压低声音,手掌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力道带着一种兄长的安抚,“别想太多,事情……未必是你心里想的那样。苏棠她……或许也有什么苦衷。”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回去路上专心开车,听见没?安全第一。”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喉咙里堵得厉害,只能点点头。“嗯,知道。”

苦衷吗?这个词像一根刺,扎进那片早已麻木的伤口深处,带来一阵新的、尖锐的钝痛。能有什么苦衷,能让一个家,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高考结束的当天,像人间蒸发一样,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黑色的SUV汇入返程的车流。车窗隔绝了喧嚣,车厢内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不断延伸的高速公路,仿佛要将所有的混乱和翻涌的情绪都钉死在路面上。

副驾驶上的梁诺异常安静,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地滑动着,屏幕的光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小脸。

刚才球场上那个活力四射、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仿佛被调了静音。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刚才那场酣畅淋漓的双打,那些笑声和击掌,像是发生在另一个平行时空。

沉默像粘稠的糖浆,几乎要将我们淹没。

就在我几乎要以为这段路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时,梁诺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沉寂。

“哥哥……”她依旧低着头,手指在屏幕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屏幕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你心里还在想着苏棠姐姐吗?”

我的心猛地一缩,方向盘差点没握稳。

车子在高速行驶中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我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眉头紧锁,声音带着一丝被戳破心事的狼狈和下意识的反抗:“怎么突然问这个?”

梁诺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了几秒,终于抬起头,侧过脸看向我。

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光影在她眼中流转,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复杂和了然。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果然,你还是忘不了她吧?毕竟你们当初那么好。从小学到高中,天天黏在一起,形影不离的。爸妈和苏叔叔的关系也好得像一家人……”

“那都过去了。”

我粗暴地打断她,声音生硬得像块石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再好也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呵呵,早就化成了灰,风一吹就散了。”

我用力踩下油门,车子加速,试图用速度甩掉那些不受控制涌上心头的画面,放学路上并行的单车,琴房里她专注弹奏的侧影,还有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那扇再也敲不开的房门……

梁诺像是完全没听出我语气里的不耐烦和抗拒。她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件别人的事:“苏棠姐姐的钢琴弹得真好呢,是省里都排得上号的。我现在练琴的一些技巧,还是她以前教我的。”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模糊的夜景,“那时候……他们搬走得太突然了。我也问过爸妈,隔壁苏叔叔他们为什么那么着急搬走?爸爸就板着脸,很严肃地跟我说小孩子别多问!尤其强调,看着你哥,别让他多想,更不准去他们家!”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握着方向盘的手心沁出冷汗。

那段最黑暗的日子,我像一头困兽,疯狂地寻找着任何关于苏棠的痕迹。

我冲去过她家早已人去楼空的老房子,徒劳地拍打着冰冷的防盗门;我跑遍了雪城所有可能卖钢琴的琴行,只为了寻找她家那台标志性的斯坦威钢琴,像个疯子一样抓住店员问有没有见过,我翻遍了家里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到她可能遗落的笔记本,哪怕一张写着字的纸片……最后,我找到了半本被撕碎的、她曾经最喜欢的琴谱。那一刻的绝望,几乎将我吞噬。

“我知道的,哥哥。”梁诺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知道我是拦不住你的,我看着你像丢了魂一样满城乱跑,看着你抱着那半本撕碎的琴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都不说话,整个人都……都消沉得不像你了。”她吸了吸鼻子,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眼圈泛红,里面翻涌着清晰的、压抑了很久的愤怒和委屈,“我看着你那样……我心里也难受死了!我当时……我那时候真的好恨她好恨她!苏棠!我恨透了她!就算到了现在,想起来,我还是没办法原谅她那样对你!凭什么啊!”

“对不起……”这三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沉重的愧疚。我这才惊觉,那段因为苏棠而坍塌的、黑暗的时光,不仅埋葬了我自己,也在年幼的妹妹心里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我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却忽略了身边至亲的感受。我的声音干涩沙哑。

“小诺……哥哥那时候……对不起。”

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比刚才更加沉重。

梁诺扭过头,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再次开口,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

“哥……”她看着窗外飞逝的模糊光带,声音很轻,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再见到苏棠姐姐了,你会想跟她说些什么?”

不等我回答,她突然转过头,脸上强行挤出一个夸张的、带着戏谑的笑容,模仿着我平时说话的语气,拖长了音调:“嗨!好久不见!这么多年你去哪了?我好想你啊~”她模仿完,自己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真正的笑意。

我的脸颊瞬间有些发烫,尴尬地低声呵斥:“小诺!别乱说!”

心里却因为她这蹩脚的模仿而泛起一丝荒谬的刺痛。

梁诺收了笑,脸上的表情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点肃杀。她放在腿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哥哥你真的像刚才我模仿的那样跟她说话,那你就不用回家了。我没有这么……没有骨气的哥哥。”

她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

“我希望她向你道歉。”梁诺的语气变得强硬,“不论她愿不愿意,必须道歉!这是我对她的态度,也是她欠你的!”她顿了顿,语速加快,像是在控诉,“然后,她必须解释清楚,当初为什么一声不吭就消失?既然选择走了,为什么现在又要回来?回来干什么?打算再找你叙旧情吗?”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

“我们家从不吃隔夜的菜!感情也是一样!过了那个时间,就馊了!”

说到最后一句,她似乎觉得用词太狠,又有些结巴地补充道:“当然……当然,如果她真的有什么天大的、不能说的苦衷……”她咬了咬嘴唇,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不情愿,“我……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

她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紧紧盯着我:“但是,哥!如果你们……如果她解释完了,你又心软了,你们又……又走到一起去了……”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眼圈再次红了,这次是气的,“那我真的会气死的!我会非常非常非常生气!我会觉得你之前那些痛苦都是活该!我会……我会觉得你一点都不值得我心疼!”

梁诺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混乱的心上。

她的愤怒,她的维护,她的担忧,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紧紧包裹。

就在这时,导航提示前方有服务区。我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打了转向灯,将车子稳稳地驶入了服务区,停在一个安静的角落。熄了火,车厢内瞬间被一种更深的寂静笼罩,只有空调还在低声运作。

我解开安全带,转过身,认真地看着身旁眼圈通红、胸口还在起伏的妹妹。她的眼神里有愤怒,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害怕失去的恐惧。

“小诺。”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力量,“看着我。”

梁诺倔强地抿着嘴,但还是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向我。

“雪城有一千万人……”我缓缓开口,目光坦诚而坚定,“茫茫人海,哪有那么容易就遇到?我不会去找她。过去的那些事,再痛,也都过去了。我现在有我的目标,有我的生活,有你,有爸妈。”我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因为刚才激动而有些凌乱的头发,动作带着安抚,“哥跟你保证,如果真的那么巧,老天爷非要安排我们再见面……我也一定会处理好,我不会再让你为我伤心难过,更不会……再让自己回到过去那个样子,哥哥说到做到。”

我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丝毫的躲闪和犹疑,只有一种经历过痛苦沉淀后的清醒和决心。

梁诺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似乎在判断我话语里的分量和真伪。车厢内昏暗的光线下,她紧绷的小脸渐渐放松下来,紧握的拳头也慢慢松开。

过了几秒钟,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点鼻音的笑容终于在她脸上绽开,虽然眼圈还是红的,但那双大眼睛里,重新亮起了信任的光芒。

“嗯。”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点哭过后的沙哑,却无比清晰。

“哥哥,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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