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横亘在沈云舟腕骨上方的浅色疤痕,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我的眼底。记忆带着旧楼里潮湿的霉味和夏夜蝉鸣的喧嚣,轰然撞开了闸门。

“云舟哥?”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真的是你呀?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几步上前,手掌带着熟悉的力道拍在我肩上,那亲厚的触感让我有些恍惚。

“刚调回来,负责这边新开设的研发中心。”

他语气随意,却在我心里投下巨石。云舟哥是互联网大厂高管?这是当年那个会翻墙带我出去吃烤串、替我挨棍子的云舟哥吗?时间这把刻刀,下手真是毫不留情。

“厉害啊……”

我喉咙发紧,挤出一句干巴巴的恭维。

“害,没什么,混口饭吃罢了。”

他笑着摆摆手,侧身自然地揽过旁边一直安静站着的女孩:“熙熙,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小安弟弟,梁安。这位是我女朋友,林熙。”

他的笑容里是毫不掩饰的幸福。

“你好,梁安弟弟。”林熙温婉大方地伸出手,目光又落在我身后探出脑袋的梁诺身上,“还有这位,是你妹妹吧?长得真可爱~”

“你好,林熙姐姐。”

我压下心头翻涌的陌生感,礼貌回握,拉过梁诺,“对,这是我妹妹梁诺。”

“云舟哥好!林熙姐姐好!”

梁诺脆生生地喊,大眼睛里全是好奇。

“恭喜啊,云舟哥。”

我看向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真诚。替他高兴是真的,但那“高管”两个字带来的无形距离感,像一层薄冰,悄然覆盖在重逢的喜悦之上。

“谢了。”他笑着点头,目光在我脸上探寻着那份属于“小安弟弟”的熟悉,“你呢?这些年怎么样?苏棠呢?她怎么没跟你一起来?”他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仿佛那个名字就该和我的名字永远连在一起,像一道永不失效的公式。

“苏棠”。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颗高速旋转的子弹,精准地、毫无预兆地贯穿了我的心脏。所有的声音瞬间被抽空,世界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和心脏被一只冰冷大手攥紧的剧痛。脸上的肌肉僵硬得无法动弹,血液似乎瞬间倒流,冲上头顶又迅速冻结。

高考结束那天,盛夏午后刺目的阳光,她家楼下那辆匆忙驶离的搬家货车扬起的漫天尘土,还有她在学校走廊、模糊不清却写满悲伤和诀别的眼神……所有被我拼命深埋、用时间一层层覆盖的碎片,在瞬间轰然炸开,割得我体无完肤。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个濒临溺水而亡的哑巴。

沈云舟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他眼底闪过一丝清晰的懊悔和关切。“小安,我……”

“云舟哥!”

一个清脆的声音像利刃劈开了凝固的空气。

梁诺像只灵巧的小鹿,猛地从我身后挤出来,一把挽住我僵硬的胳膊,脸上扬起一个毫无阴霾的大大笑容,“时间不早啦!我们刚付了钱!你和林熙姐姐也是来打球的吧?要不要一起?人多热闹呀!”

她仰着小脸,眼神亮晶晶地看向沈云舟,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

沈云舟立刻顺着台阶滑下来,眼神里是感激和一丝歉意。“好啊!正愁两个人没意思呢!小诺邀请,必须给面子!”他看向林熙,林熙也立刻会意地微笑点头。

胳膊被梁诺温热的手臂紧紧挽住,那力道像一根救命的绳索,把我从冰冷刺骨的深潭边缘拽回了一点。

我深吸一口气,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声音像是被砂砾磨过:“嗯…一起吧。”我不敢看沈云舟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自己球拍袋上磨损的拉链头。

崭新的场馆,明亮得晃眼。

塑胶的气味和清脆的击球声钻入鼻腔和耳膜。沈云舟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笑着提议:“小安,难得碰上,2v2?我和林熙一组,你和小诺一组可以吗?”

我还没从刚才那记闷棍中缓过神,下意识地看向梁诺。“看她意思。”

“同意!必须同意!”梁诺像只被点燃的小炮仗,立刻抱紧我的胳膊,大声宣布,“我和我哥哥一组!云舟哥,林熙姐姐,准备好接招吧!”

她的小脸上是纯粹的、未被阴霾沾染的胜负欲,仿佛刚才那场尴尬从未发生。

沈云舟哈哈大笑:“行啊,放马过来!”

林熙也笑着活动起来。

球拍握在手里,熟悉的触感带来一丝虚幻的掌控感。

比赛开始。

双打的节奏快得惊人。沈云舟的底子还在,步伐灵活,扣杀依旧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和记忆里那个球场上的少年身影重叠。林熙网前细腻,跑动积极,和他配合默契。

而我和梁诺,像一对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搭档。她在前场,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猎豹,移动迅疾如风,反应快得惊人,一次次扑杀封网,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我则在她身后,成了稳固的后盾和冷静的指挥官。我的目光扫过全场,预判着球的落点,用精准的长球调动对手,用刁钻的吊球撕开空档。当她被压制,或反手出现漏洞时,我的脚步总能提前到位,用一记稳定的回球或突然的点杀为她解围。

她信任地将后背交给我,毫无顾忌地在前方冲锋陷阵,我则冷静地梳理着战局,将她的锐气融入我的节奏。

“好球!”

当我一记压线球迫使沈云舟回球下网得分后,梁诺兴奋地跳起来和我击掌。她额头汗津津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光芒,像两颗耀眼的星星。

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笑容,心口那块被“苏棠”二字砸出的巨大空洞,似乎被这明亮的活力暂时填塞,麻木的痛感被汗水冲刷得淡了些。奔跑,跳跃,挥拍,每一次球拍击中球心发出的清脆爆鸣,都像是一种原始的宣泄。

沈云舟和林熙也打得酣畅淋漓。比分胶着上升。最终,依靠梁诺的冲劲和我关键分的稳定,我们险胜。

“厉害啊小安!”沈云舟擦着汗走过来,由衷赞叹,“技术没落下,小诺更是前途无量!”

梁诺得意地扬起下巴:“那当然!”

我扯了扯嘴角,汗水顺着鬓角滑落,身体的疲惫奇异地带来一丝精神上的麻木放松。至少,表面能维持平静了。

走进更衣室,冰冷的空气包裹住汗湿的身体。

我脱下黏腻的T恤,站在储物柜的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少年,用毛巾狠狠擦着脸颊和脖子上的汗,试图擦掉心底那份狼狈。

门被推开,沈云舟走了进来。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犹豫,站在我旁边的储物柜前,没有开锁,只是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柜门。

“怎么了云舟哥?”我故作轻松地问,毛巾擦拭的动作却没停,心里那根刚放松一点的弦又猛地绷紧,“打太累了?还是林熙姐批评你了?”

这玩笑我自己听着都干巴巴的。

他沉默了几秒,更衣室里只剩下空调的低鸣和我们两人的呼吸声。他终于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穿透镜子,落在我脸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下定了某种决心的沉重。“小安,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擦汗的手顿在半空。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心脏。我缓缓转过身,毛巾垂在身侧,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用眼神催促。

他舔了舔嘴唇,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我大概一个月前,在雪城,好像看到苏棠了。”

“啪嗒。”

手里的毛巾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整个人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定在原地。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四肢百骸一片冰冷。耳朵里是尖锐的蜂鸣,视线里的沈云舟似乎都模糊了一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我知道。”他看着我骤然惨白的脸,语气充满了歉意和担忧,“我问起她时你的反应……你们肯定发生了什么,分开了,对吧?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这个……我犹豫了很久……”

我猛地向前一步,双手不受控制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胸膛剧烈起伏着,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发出的声音嘶哑、急切,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乞求:“云舟哥,你……你继续说吧…在哪里?确定吗?她……她怎么样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灼烧的肺腑里挤出来。

他被我的反应惊得微微后仰,随即叹了口气,更详细地说:“在机场。T2航站楼到达口,我去接客户,她一个人,推着个小行李箱,穿着米色风衣,头发还是像以前那样长。”他比划了一下,“她低着头,走得很快,差点撞上我,我扶了她一下,她抬头说“谢谢”,就那一眼,我愣住了。她变化很大,成熟了,但眉眼太像了。我当时喊了一声苏棠?”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我惨无人色的脸:“她明显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惊讶,甚至还有点……慌?但她没应声,立刻低下头,拉着箱子就快步走了,像是在躲什么。人太多,转眼就没了。”

“看错了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干涩得像沙漠里龟裂的土地。我甚至扯出一个极其难看、扭曲的笑容,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眼神死死锁住沈云舟的脸,祈求他点头,“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

沈云舟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摇了摇头,眼神里是清晰的确认和一种不忍心戳破却又不得不说的残酷:“我也想是看错了。但是小安……”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后颈靠近发际线的位置,“她那里……那块暗红色的、枫叶形状的胎记,对吧?我记得很清楚。她低头拉箱子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后颈,跟苏棠一模一样的胎记。”

“胎记……”我喃喃地重复着,像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冰冷的手掌下意识地撑住旁边的储物柜,冰冷的金属触感也无法冷却我脑中翻江倒海的混乱。枫叶胎记……那个隐秘的、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晓的印记……是她!真的是她!她回来了?回到雪城?为什么?她为什么躲开云舟哥?为什么……

无数个尖锐的问题、被强行掩埋的剧痛、被岁月风干的绝望、以及一丝连我自己都害怕触碰的、微弱得几乎熄灭的希冀,如同无数疯狂的藤蔓瞬间绞紧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窒息。

镜子里映出我惨白如纸的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

沈云舟看着我摇摇欲坠的样子,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懊悔:“小安,对不起,我不该提的……我只是……只是觉得,如果你们之间真有什么误会,老天爷既然让她回来了,或许是个机会?如果能再见面,把话说清楚……”

他看着我的脸色,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深深的无力和担忧,“你……还好吗?”

我低着头,额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冰冷的储物柜金属面板硌着我的掌心。我死死抠着那冰冷的缝隙,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才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从喉咙最深处,挤出三个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的字。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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