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眠声

雨。

很大的雨,会让接下来的路况变得更糟。

深色的云在天空铺陈开来,犹如某种厚实的纺织品包裹着一切,隐隐有雷声作响,天色已晚。

落在车窗上的雨滴不分先后地撞在一起,汇聚成几道水痕蜿蜒而下,模糊了路边的灯光。

经过了数个小时的行驶,车速开始放缓,预示着这趟不算良好的出行即将到达目的地。

“前方到站是廊锡服务区,滋……”

沉寂了一路的车载收音机突然发出播报,刺耳的电流声惊醒了熟睡的乘客。

“开右边门,请有需要的乘客先下……滋……小心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空隙,滋……开门请当心,下车请不要忘记刷卡。”

随着车子停稳,驾驶位上断断续续传来异常的到站广播,混掺着某种杂音。

“到了?”

也许是舟车劳顿,后座睡眼惺忪的我并未发觉自己的处境,反而第一时间想着收拾行李下车。

咔哒。

拉开车门,倒灌进来的冷风和雨点就让我打了个寒颤,视线中除了灯火通明的建筑之外,人头攒动,车流如织,巨大的“廊锡欢迎你”标牌竖在一旁。

但总归是和自己要回的老家不是一个地方。

“师傅,这是到哪了……”

我伸手指着窗外,声音戛然而止——驾驶位上空无一人。

再回过头,服务区的景象像是接触不良的老电视,一闪一花,在热闹的人群和荒废多年的破败之间来回切换。

“啊?”

暴雨依然下着,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记得太湖的水从去年就开始泛滥,等过了夏天可能就见不着缥缈峰了。莫名的忧愁涌上心头,我却不想要哭。司机什么时候回到了车上,我忘了。我就注意到了他抽黄色屁股的烟,再之后就没了。

“你不走吗?”司机头也没回地问我。

“我这就走。”

“那你快走啊。”司机不耐烦。

“我这就走。”

“你倒是走啊!”司机骂我。

我讨厌那个司机,司机也讨厌我。我想是因为我看到了他抽黄色屁股的烟。所有大巴车司机都讨厌被别人看到黄色的烟屁股,好像是所有大巴车司机不成文的规定。但那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因为没带伞所以才不想要下车淋雨。我可不是怕感冒,我可是连太湖淹没了无锡都不怕,还害怕什么感冒。我就是不喜欢下雨而已。那些带有酸味亦或者苦味的雨水,带走旧尘埃,又唤来新的,怎么也没完没了。当然,我已经下车了,再抱怨也没有用。

先前下来的乘客已经吃上了泡面,他们的脸我都忘了,也不想去记得。素不相识的人共同乘坐一辆巴士,为的也不过是去到一个更远的地方继续过自己的人生。他们不会与任何不必要的人生接轨,甚至有时连轨道都没有。唯一陪伴他们的只有手中的塑料叉子与泡面碗,那塑料与工业化的气味,还有怎么也填不饱的肚子。当然,在这个雨夜我也同样需要一碗泡面来果腹。

“小鸡炖蘑菇。”

“好的。”

“鲜虾鱼板面。”

“好的。”

“红烧牛肉面。”

“好的。”

“酸菜牛肉面。”

“好的。”

陈列在我面前的泡面给了我莫大的成就感。如果没有滚烫开水就会更好。我可没让他加水,是他擅自加的。我只想要吃一碗却获得了四碗。这很可惜,因为我知道,我必须浪费掉其中的三碗才能吃下一碗。又或者说,我必须浪费掉全部四碗才可以吃下全部四碗。这很可惜,我觉得。不远处泡茶的老头说他的所有记忆都留在了七个寒冬中。第一个冬天王冠落地,腐朽的国王落败给了沾满泥土的双手,他被炮火以及新年的第一声爆竹赶出了宫殿却好运地活到了第二个冬天。第二个冬天生死颠倒,死去的人站了起来,活着的人却一一倒下。他们被埋葬在了,一团团漆黑浓稠的洞穴里,直至第第三个冬天到来才变了个样子。对,第三个冬天是炽热的冬天,红色的火光冲破云霄,在北方的冻土上开垦出一块块干瘪的玉米地。第四个冬天来得比较慢,它一直等到第三个冬天的火光熄灭才终于降临,它穿越了南方的国境线,在江水的边缘构筑起了民族的尊严。第五个冬天随之而来,或许因为第四个冬天的炽热,第五个冬天格外寒冷。那片玉米地去年还欣欣向荣到了第五年就全部枯萎,那些菜梗压到了自我的旗帜,它四分五裂成了千百万份。至于第六个冬天,它是一个混乱的冬天,那年的冬天很太平什么都没有发生。它埋下了一粒不会发芽的种子,在雨水与一切助眠声的滋润下,远远睡去。后来也就是最后一个冬天,第七个冬天。第七个冬天最为特殊,它是个富饶的冬天,可爱的人们都获得了财富,他们为了领袖,为了自我,为了更好的明天高歌雀跃。那是泡茶的老人最难以忘怀的冬天。他乘上小汽车,从县城到城市,从山区到海港,最后又搭列车回到了来时的地方。他津津有味地回忆,让我以为太阳都在升起。我向外看去,发现我已经来到了陕西。

白雪皑皑,没有人烟的山路蜿蜒曲折。我上一秒还在休息站,这一秒就来到了陌生的土壤。白天已经到来,巴士司机正按着喇叭喊我上车。他依旧是那么让我觉得厌烦,尤其是当他抽起黄色屁股的烟的时候。哦,对了,那次他抽的是白色屁股的烟。所以我没有那么讨厌。我回到了车上,跟他抱怨说:“我要去的可是南京,现在好了,你给都快给我拉到榆林了!”

“你冲谁嚎呢!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啊?汽车是你家开的还什么,你是我老大还是什么?你是疯了还是什么?”

四个问题除了第一个我都答不上来,于是我就只回答了,第一个。“我不是个东西!”

司机笑了,他在嘲笑我愚蠢,在心里暗暗骂我是个傻子,不想和傻子计较。可我不是傻子,我聪明得很,比那一车子人都聪明。我是那一车里唯一的大学生,就算我不是,我也是车子里唯一的硕士,如果车上还有另一个硕士那我就是唯一的博士。如果有博士……不车上不可能有博士!我一定是最聪明,在学历上最为显赫的人,这很容易理解。因为没有学历的人不会离开生存的城市,它们早就被驯化成了城市所期待的模样,成为了铁笼子里待宰的公鸡。能乘坐汽车去往南京的人们,要么抱有必死的决心,要么是个巴士司机,再要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学生!可我想不通啊,一股子气憋在心中像是有东西卡在脖颈。我浑身战栗,像是患了愤怒的病。我紧紧捏住蹬车时的扶手,就要把他幻想成斧头,狠狠砸破司机的脑袋。但我终究是什么都没有做,我告诉自己,我是个大学生。大学生就应该有大学生的素质,去杀死一个人不如独自悲哀,因为大学生的一切情绪都应该由外而内!这难道不是老师教了我二十多年所最重要的事情吗?

想到那儿我涨红了脸,虽然我看不见,但我知道我一定不好看。司机笑了几声,就让我关上车门,我照做了但那不算屈服。巴士的空气比刚才还遭,鹑衣百结的乘客们都赤红着脸,该死的暖气又坏了。冷死我了,冷死我了。我的座位靠窗,一旁无人。我从上了这辆巴士起就被不幸包围,只有在座位上躺下的那一个瞬间我才感觉到了些许幸运。我躺下,闭眼,引擎声入耳,我相信我很快就能入睡。“喂,把你腿放下去啊,这是我的座位啊。”

声音就在我耳旁,但我确定那不是喊我的。有人霸占了他的位置,接下来难免要大吵一架。我暗暗发笑,只是想着两人面红耳赤,大声喧哗就感觉到优越。我可从不那样,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大动肝火与人争执不休。我才不会为了那点事情和人闹得个不愉快,他要是要我的位置,我给他就是了,全部都给他,把一切都给他。这样才能展示我高尚的人品与无私的奉献。再强调一次,我可是大学生,大学生就应该具有那样的品行才配得上的大学生的殊荣。我继续闭着眼睛,让呼吸缓缓稳定,我感觉睡意正在渐渐夺走意识。我马上就要睡着了,是马上就要睡着了。

“他奶奶的。”

我的双脚被一双粗糙的、农民般的手抬起,然后扔到了地上。

“怎么了,怎么了。”我睁开眼才看见男人,一直站在走道上,就连汽车颠簸也一动不动。我不认识他,从来没见过,我做了这个巴士已经有五个小时了,五个小时我都没睡,哪些位置做过人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他一定是在休息站上车的,除此之外没有可能。但为什么会有人在休息站上车?巴士更不不应该让休息站的人上车才对。“你是谁?”

“你管我是谁,你凭什么把脚放在我的座位上?”

“我没有。”

“你明明就有,你当我傻子吗?你的鞋子,你的脚,就在几秒钟前还在这里,你现在还想狡辩?你是傻子吗?”

“我不是傻子。”

“那你就给我好好坐好了,别一天到晚想着睡觉。你知道,年轻人都总是闲睡不够睡不够的,等他们睡够了,不只是钱没了,时间没了,有时候连生命都没了。一觉睡下去人就断气了,这事儿太常见了。总之,我想说,别一天到晚想着睡觉,不然睡着了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男人说完就坐了下来,其他乘客都看他不好惹,便一下没有了声音。我当然也不能再睡了,他都说到了那个份上,如果我还好面子我就绝对不能睡。我看着他,他就瞪我。他皮肤黝黑,神采奕奕,牙齿发黄,胡须脏乱。他的眉毛断了一节,耳朵更是令人生恨。他侧着身子盯着巴士的前头,好像他才是司机,前头那个摆弄方向盘的人不过是个马戏团的小丑,而他才是那个大腹便便,掌握商业的马戏团长。时间刚到十点,分毫不差。巴士不知不觉开上了山路,司机不知怎么看上去有些紧张。我感觉胃酸在翻涌,陕西山区冬天的积雪和我的胃口格格不入,那些我吃下去的泡面,现在全部都成了负担想让我丢尽颜面。它们难道不知道我已经不是人了吗,我被反复的问及是不是傻子,到了那时候我已经是个自我骄傲的傻子了。不行,我告诉自己,我得想办法离开那通往农村道路,再那样下去我将被逐出我应以为傲的象牙塔。我听过那样的故事,每一个都悲剧收场,离开襁褓大学生全部都死在了寒冷的冬季。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那些学习文学的中国人,全部崇洋媚外,连冬天该烧煤暖壁炉,而不是只喝伏特加都弄不明白。它们全部都躲在该死的象牙塔内只顾自己的问题,而无法与世上所有的苦难共情,就像我一样自我陶醉在身份带来的优越感,殊不知自己是个傻子一样!哈,这么一想我真快乐啊,我太快乐了,我成为了没有一个大学生可以成为的傻子,去货真价实的体验到了每一份痛苦与悲哀,我活该,真是活该,彻头彻尾的活该。我应该脱下孔乙己的长衫最后去太湖游泳,再之后就别上来了,死在里面当一个前社会意义下的水鬼,把每一个不具判断能力的人都拖下水。我再也不胃疼了,一点儿也不疼了。

我看向身旁的男人,一时间想要给他一个拥抱,不,不可以是拥抱,因为拥抱是西方式的表达。我得找到中国式的,最中国式且不具备任何西方情怀的表达才行。我想想,我可得好好想想,在我想清楚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如果动了我就是叛徒,是外国情怀的奸细,是反对国情的一把交椅。我会成为现代意义下的汪精卫成为一切外国人的狗与非人类。我得把一切思维变成中国传统意义下的思维,把一切具有普遍性的问题变成只属于中国人的问题!

“咔!”

巴士的刹车片发出剧烈的声响,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汽车也是外国人发明的。该死!我就应该走路用脚,用这个属于中国情怀的方式踏遍世界。我注视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上满是积雪,那是初春的早晨,只有农村喂老母鸡的中年人才刚刚就着一锅大米粥起床干活。我好奇是什么打乱了巴士的步伐,就伸长脑袋朝着窗外看去。

巴士司机刹车前又抽上了黄色屁股的烟,只是闻味道我就认得出来。如果是其他味道的烟,味道应该上下窜动,只有那黄色屁股的烟味道是左右窜动。具体上为什么我也解释不来,就像烟味的味道从来都不是某种指定的味道,而是一种形状可以被随意塑造。它有时候像个巨大的动物,我是指,类似鲸鱼或者大象。有时候又像是太阳,像月亮是某种自然现象。总之它们要么在上,要么在下,只有那黄色的烟屁股,不一样。它匍匐在地表,从左到右。顺着高坡到低坡,再从低坡去到平移至乡土之间。土壤是它最后的归宿,就如同火焰最终只会落得被皮鞋熄灭。

坐我身旁的男人不耐烦地站起,他越过每一位乘客好奇的眼神,朝着车前走去。司机向他,然后问。“怎么了吗?”男人没有理睬他只是从司机那拿了根烟酒自顾自地下车。乡间小道上站着朴素的人们,他们高举铁锹与锄头,像是正为初春而做起准备。车上的人们都在交头接耳,唯独我独自一人无人打理。我想,或许因为我是大学生,大学生对自己的命运向来有着更高层次的掌握。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因为种种原因,困于命运的紧箍而我,已经踏足到了命运之上用双手掌握住了命运。这一番感受使我觉得飘飘然然,好像每一个灰头土脸的人都只剩低贱的灵魂。我看向一个老头,冲他笑。他当然不明白我在笑什么,我那因为无眠而煞白的脸,只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但我还是得笑。我笑出来了,其余乘客才知道我的有恃无恐。老人蜷缩成团,惊慌失措,他的嘴巴颤颤巍巍,手指更是颤抖个不停。他被我吓到了,我知道,我试图用语言安慰,我说。“您大可不必为我感到担忧或者惶恐,我只是为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感到过度兴奋,相信我不是疯了……”

“大家都听着!”男人领着一些农民装扮的男人上了车,它们拿着,斧子、锄头、锤子、草叉和我念不上名字的农耕器具。他们想要干什么!这是巴士,通往城市的巴士!这里可不是农田,不是初春雪还未融化的田野,他们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去田间劳作,去除雪,去播种,去干农民该干的事情。

我坐起了身子,当然是不悦地坐起身子。男人不应该放农民上来,这不是承载农民的巴士,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现在不应该在这里,更不属于这里。我看向前方,注视着那一个个黑漆漆被雪冻到干裂的脸。他们时而死气沉沉,煞白煞白的脸看上去都不再发黑。时而又喘吁吁,红透了像是一只只愤怒的公牛。

“我想大家也都是明白人,拿钱消灾,拿钱消灾,大家都不容易,没必要互相刁难。我们都是农民,没几个文化空有一身力气。”男人趾高气昂,理所当然,就像他对我说话一样,自律行间都带有说教意味。我恨透了他,只是看见那张嘴还在动就恨不得把他撕烂。我起身,还没来得及反抗。坐在最前排的青年就已经奋起身体朝一个农民挥去了拳头。被打的农民,一阵踉跄差点摔到了身后人的怀里。当他稳住了脚,领头的男人只是顶着一副阴霾的脸冲他笑。刚刚的农民看上去就怒火中烧,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斧子,以斧背瞄准青年的脑袋。他骂到。“麻麻的,你以为你是俺老子是吧啦?敢打老子!”青年躲开了斧子,让农民扑倒在了椅子上,接着坐了上去。全车人都为了那个瞬间哈哈大笑,似乎是那份滑稽模样让刚刚紧张的气氛舒缓了几分。当然,那些都是虚假的,没有任何真人秀或者整蛊节目的可能性,百分之一百的真实。

“狗娘养的,老子今天不给你揍趴下了,老子就不姓刘。帮我给他按住了!”几个农民,携手抓住了青年,无论他如何挣扎也无法摆脱束缚。“狗娘养的,真是没教养了,我们抢劫的没打人你先打人,怕不是电视看多了把自己当那个什么…算逑算逑,反正就是年轻人没大没小的,老子今天就要看看你还能嚣张到什么个地步。”

青年依旧反抗,要是他再躲开一次就会激起我的斗志,不对,应该说激起全车人的斗志。到时候我们就会一拥而上,把劫匪赶走,发动巴士碾过破烂的农村地面,通向我们一直渴望去到的城市。对,没错,我们就应该这么做。不应该说,我就应该这么做,如果羊群里的羊只有一头愿意穿过马路那样就还不足够激发整个羊群,大摇大摆的穿过街道。我现在就要反抗,就要站起来,就是现在。刚刚坐下的我再度站起,随着一声响动,我浑身战栗。

农民的斧背结结实实砸在了青年的头上,他砸碎了颅骨,让他本来英俊的脸,压缩成了一片。那对刚刚还熠熠生辉的眼,因为冲击力凸出了眼眶。鲜血从他的五官肆意流出,直到斧离开了脑袋农民松手他才朝着无人的侧边缓缓倒下。刚还热闹的巴士现已鸦雀无声,呼吸声此起彼伏,连农民们自己都有了一个瞬间的沉默又很快恢复。拿着斧头的农民啐了口痰就吐在刚刚还鲜活的年轻人身上,他一脸蔑视,嚣张跋扈,似乎面对杀人的事情早已家常便饭。但那只是他的表演而已,我知道。那双漆黑的手在不停的打颤,左眼也在跳个不停。他可能没有察觉到,又或者说大部分乘客可能都没有察觉到,但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有人在逼他杀人,对,一定是这样,他是被逼的!一定是那个男人,那个领头的男人,逼着他杀人,如果不是那样他一定只会是一个乐于耕种的农民,每日起早贪黑,下地上炕。就这样过往一生,过完窝囊的一生。

巴士司机与领头的男人对视了许久,他那张惆怅又坑坑洼洼的脸写满了不满。那只黄屁股的烟,已经吸到了末尾。沉默顺着二手烟,飘向半空,满是死寂的车厢内是一双双惶恐的眼睛。当然,我并不在其中。我若是也惶恐定会靠在椅子上,撑起腰杆,让自己看上去更高大一点但一点也不看男人的眼睛。我现在就是不怕,就算说青年的血已经顺着地板快要流到了我这儿,我也不会害怕。

“喂,这开到哪儿了你知道吗?”男人问司机。

“不晓得,第一次开这条线。”

“哦,第一次啊。这样啊,您劝劝大伙,我们一些农民也没啥文化说不明白。”

“我一个开车的能有啥子文化哟。”

“唉,别这么说,你们这些开车的走过大江南北,见过世面……”

“老大,和他废话那么多干啥子哦,把他砍了算逑,反正横竖都是拿钱。”拿斧子的农民对男人说。

“诶,盗亦有道。”

“什么道义不到的,我不懂,我就知道粮食歉收家里都快吃不上饭了,再这样磨蹭下去警察都要来咯。”

“嘿嘿,荒郊野岭,警察?来来,你给我说说,咱们这村儿有多久没警察来办案过咯?”

“好像是很久了。”

“这不就对了撒,怕什么,搞得像是第一次一样。你都说了能让你过上好一些的日子干啥都没问题,现在好了,一到干活的时候说怕这个怕那个,你到底是想怎么样嘛?”黑漆漆,冷飕飕的枪,就在男人的口袋里。他连看都没看,就对准了司机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烟还没灭,他一口都没有抽上就被撞到了玻璃上,弄得到处是血。“你看嘛?警察,哪来的警察,老子就是这儿的警察。”

烟头落地,司机松开的手,再也握不住任何一支烟。冰点!冰点!车子的前面因为劫匪而热血沸腾,后面却已满是冰霜连心都死了。我真想笑,是真的想笑。命运的无常与随机性,让我想哈哈大笑。我倒也不是不惧怕死亡,实话说我怕得要死,对,我对死亡怕得要死。这可以点儿也不可笑,可我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我刚刚还在睡觉,睡醒了去了休息站,去了休息站就起来上车,上车了就遇上劫匪。我什么都没有做,却好像忙碌了大半辈子。我可能已经五十岁了,但其实我才二十一岁!我才二十一岁!我感肯定我的生命将会定格在这个永恒,美好,踌躇满志的二十一岁。我将会永远记住自己是一个大学生,并且一直是一个从未失败过的,成功的大学生。我没能踏出校园就死在了巴士上,因为像癫狗一样的命运注定了我的牺牲。我会是伟大的,会是二十一世纪青年中最伟大的那一批,因为所有没能死去的青年都已经堕入了自我满足与富裕爸爸的深渊。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求,所以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有人疯了,瞧啊,有人疯了。”

拿斧头的农民冲我嘲笑,我看他笑我就也笑。我才没疯,但我就是止不住的笑。我哈哈个不停,之后又哭个不停,眼泪打滚,身体也滚。最后双手和脑袋都滚出了我自己,我已经不再是我了。

“哈哈哈!这太好笑了,瞧啊,老大,快瞧啊!”

“你不准笑他,他可是个大学生,是这个车子上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大学生不应该被嘲笑。毕竟大学生是这个世界的栋梁,没有了他们我们的后代也就完蛋了!”男人一把夺过农民手中的斧子,看向他身旁的人。那个大爷还没来得及喊叫就给自己吓死了。

“老大快看啊,老大哈哈。”

农民们的讥笑,惹得车内越来越乱。车后面的人拼了命的向前挤去,前面的人又拼了命的向后跑去。人们都挤成了肮脏的肉团,发出牲畜般浓烈的臭味。我被人踩过,偶尔被踢到,最后被人群推向了最后面的座椅。黑洞洞的猎枪枪口已经对准了前头的人。我看不见,但我确定男人已经把手指放上了扳机蓄势待发。脏兮兮的人们都安静了,乱七八糟的方言全都变成了沉寂。我耗尽全身力气爬上了最后的椅子,在那儿我听见了箫。那是远方传来的乐器,吹奏着华北平原暗沉的旋律。我已经疲倦到无法欣赏,可我不能睡着。我的人生已经来到了尽头,我知道,我马上就会与死亡相见。越是那样我也不能睡着,我必须睁大眼睛面对一切可能的未来,我见证,必须见证。我像一只海鸥,一只永远无法停歇的海鸥。我将会用自由的翅膀,送自己最后一程,连来自远方的旋律都谱上乐谱。黑色火药所带来的枪响就像黑土地上耕种的庄稼。它们长出高高的枝杈,穿过地面,天空,大气层,最后冲向宇宙的脑皮质。它们丰盈富饶,生生不息。男人发出恶心的笑,人们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他们有些睁着惶惶不安的眼睛,有些闭上了眼睛,潸然泪下,还有些索性还停留在不可思议的思绪中。但我知道他们已经全都从人变成了别的东西。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抽起了黄色屁股的烟,那时候它已经烧了很久很久。他丢弃了烟头,看向后座的我。贪婪的农民们,翻动尸体,只有男人独自走下了车。他走向前头,架起了枪。乌云密布的天空,压低了脑袋,他对着那儿打光了所有子弹。在那阵阵枪响声中,我终于睡着了。

我意识到原来廊锡服务区从一开始就属于那些农民。

【完】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