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学生会纪检部成员兼交换生对接小组的苦力,我的排班表上赫然列着今天上午去经管院的大课教室查课。
踩着上课铃声的尾巴溜进阶梯教室后门。里面乌泱泱坐满了人,本校生和穿着深蓝院服的交换生混杂在一起。教授在讲台上抑扬顿挫地讲着宏微观经济学的基础理论,声音透过麦克风回荡在空间里。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快速扫过全场。
前排几个交换生听得挺专注,笔记记得飞快。
中间有几个本校生有点走神,但也没太过分,顶多偷偷瞄两眼手机屏幕,很快又强迫自己看回黑板。后排角落……嗯?那个栗色头发的女生……好像是叫许念初?正单手撑着下巴,眼神放空地望着窗外,笔都没动。不过,严格来说,这不算违纪,顶多是学习态度问题,不在我今天的“打击”范围之内。
总体而言,秩序井然,无逃课,无明目张胆玩手机睡觉的。很好,符合“风貌”要求。
站了快二十分钟,确认没什么幺蛾子后,我悄悄退出了教室。走廊里安静许多,只有自己轻微的脚步声。接下来得回学生会办公室,把查课情况登记到那个永远填不完的表格里。
推开学生会办公室那扇沉重的木门,里面意外的安静,只有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叶子姐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工位上,背对着门,肩膀微微塌着。
“叶子姐?”
我随口打了个招呼,准备去拿登记本。
她没像往常那样立刻活力十足地回应“哟,小安回来啦?”。身影依旧一动不动。
我脚步顿住,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走近几步,才看清她的侧脸。她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眼睛……似乎有些红肿?平日里那双总是闪烁着干劲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明显的水光,眼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
我心里咯噔一下。
叶子姐?哭了?这个在学生会雷厉风行、仿佛永远打不倒的叶子姐?她家里出事了吗?还是……遇到什么棘手的麻烦?
一股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无措的情绪涌上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没有贸然开口,只是伸出手,非常轻、带着点试探性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
叶子姐像是被电流击中,身体猛地一颤,几乎是弹跳般地转过头。看清是我后,她紧绷的肩膀瞬间松懈下来,但眼底那浓重的悲伤和来不及完全掩饰的狼狈,还是清晰地撞进了我的视线。
“是梁安啊……”她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疲惫,“吓我一跳。”
“叶子姐,你……没事吧?”
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小心翼翼地问。
她飞快地低下头,用手背胡乱抹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强行挂上了一层故作轻松的伪装,只是那笑容依旧勉强。“没事儿,能有什么大事。”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自嘲的苦涩,“就是…心里有些难受而已。”
“怎么回事?”
我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在她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
叶子姐沉默了几秒,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办公室里静得能听到空调的呼吸声。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认真:“梁安,这事儿……就你知道行不行?千万别告诉柳辞,也别告诉陈橙他们……不然他们该瞎担心了。”
看着她眼底的脆弱,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放心,叶子姐。我嘴严。”
她似乎松了口气,又像是彻底放弃了伪装。我起身,走到门口,把门从里面轻轻锁上。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走廊可能传来的窥探。然后拖了把椅子,坐到她对面,安静地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叶子姐的目光重新落回桌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笔杆上的划痕,仿佛那是什么救命稻草。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飘忽的回忆感,开始讲述过往的故事。
“我……入伍前,有个对象。我们……”她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感情很好。说好了的,等我退伍回来,完成学业后,就去领证。” 她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他答应了。在我入伍的头两年,联系还算勤。后来……慢慢少了。我也能理解,他在准备考研,压力大,而且部队里管理也严,联系不方便……我也没多想。”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后来我正式退伍了。那天,我穿着便服,提着行李,站在车站出口……等啊等……” 她的手指用力抠着笔杆,指节泛白,“一直等到人潮散尽,车站广播都停了……他也没来。”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她带着哽咽的呼吸声。
“我不信邪……自己打车,跑到他学校,跑到他租的房子那儿……房东告诉我,他早搬走了。多方打听才知道……” 她猛地吸了口气,像是要压住喉咙里的哽咽,“他拿到了一个特别宝贵的公派留学名额……跟学校某个院长的女儿一起走的。据说,关系……很亲密。”
她抬起头,那双总是充满神采的眼睛此刻一片灰暗,里面是巨大的茫然和被背叛的痛楚:“我不信啊……梁安,真的不信!就在我退伍前一个月,我们还视频过!他还笑着问我退伍后想去哪儿玩!他看起来那么正常!怎么会……怎么会……” 她的声音哽住了,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疯了一样打他电话……微信……QQ……所有能联系的方式……全都被拉黑了。干干净净,像从来没存在过这个人一样。”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空洞得让人心头发凉,“呵……还能怎么样?我只能认了呗。就当自己瞎了眼,错付了几年青春。”
她抹了把脸,试图平复情绪,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但那平稳之下是更深的疲惫和绝望。
“本来……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翻篇了,烂在肚子里。结果……就在刚才……他居然主动联系我了。”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问:“他……说什么?”
叶子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空洞地看着我:“不是他。是那个女人。用他的手机打的电话。声音挺好听的,挺客气。邀请我……下个月……去参加他们的婚礼。说希望得到我的祝福。”
她说完最后几个字,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椅子上,眼神涣散地望着天花板,只剩下胸口微弱的起伏。那是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虚脱。
我坐在那里,手脚冰凉。
叶子姐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我的脑海。
不辞而别。
约定。
突然消失。
所有联系方式被拉黑。
最后是来自“新人”的婚礼邀请。
这情节……这轨迹……何其相似!
苏棠。
那个在高考后如同人间蒸发、只留下满地撕碎琴谱的苏棠。
那个父亲讳莫如深、让我痛苦为此消沉了一个月的苏棠。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惧感,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猛地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疯狂地跳动,却又窒息般地疼痛。喉咙发紧,耳膜里鼓噪着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
我会不会……有一天也会接到一个电话?
一个来自苏棠……或者来自某个陌生人的电话?
邀请我去参加苏棠和别人的婚礼?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尖利的毒牙刺入最脆弱的地方。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瞬间淹没。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眩晕,叶子姐那张绝望的脸在我视线里都有些模糊。
“梁安?”叶子姐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把我从冰冷的恐惧深渊里拉了回来。她似乎缓过了一点劲,看着我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失焦的眼神,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诶呀……你看我,跟你说这些干嘛……都过去了。我没事了,真的……就是一时有点……缓不过来劲儿。你快回去上课吧,别耽误了,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就好。”
她摆摆手,示意我离开,那笑容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关于苏棠的记忆碎片和叶子姐刚刚描述的惨烈结局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最终,我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哑声道:“叶子姐,那你……保重。”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站起身,手脚还有些发软。
走到自己的工位,机械地拿出查课登记表,用微微发抖的手,在上面飞快地划拉着“秩序良好,无异常”几个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放下笔,我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门口,拧开锁,拉开一条缝,闪身出去,再轻轻带上。厚重的木门隔绝了里面那个悲伤的世界,也隔绝了叶子姐压抑的啜泣声。
走廊里明亮的灯光有些刺眼。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下心头那翻江倒海的恐惧和窒息感。苏棠模糊的脸、叶子姐绝望的眼神,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交替闪现。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熟悉的、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压低的、兴奋的呼唤。
“诶呀念初呀,你在哪个教室啊?”
是端木璇。
她正伸着脖子,挨个从阶梯教室的后门小窗往里张望,显然是在找人。
看到她那副没心没肺、活力四射的样子,再联想到刚才办公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悲伤和自己内心翻腾的恐惧,我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心头像是压了块巨石。
她怎么跑这儿来了?还找许念初?那个交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