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张交换生的校园卡办妥,看着那辆载满疲惫新面孔的校内巴士晃晃悠悠驶向宿舍区,天边的火烧云都快烧尽了,只剩下一片灰蓝的暮色。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抽空了棉花的破布偶,两条腿沉得迈不开,腰背更是酸得直打颤。脑子里嗡嗡响,全是名字、学号和宿舍楼号,乱糟糟一团。

“总算……搞定了……”

旁边的会长揉着太阳穴,声音虚得跟飘出来似的。

“嗯……”

我连应声的力气都快没了,喉咙干得发紧。

几个同样累成狗的学生会成员在行政楼前互相摆了摆手,各自拖着灌了铅的腿,散向四面八方。

我的目标简单明确,就是去食堂。

后知后觉的饥饿感像头饿狼,在胃里疯狂抓挠。现在什么宏伟蓝图、远大理想都靠边站,我只想赶紧扒拉口热乎饭,然后回寝室那张硬板床上挺尸。

食堂里人声鼎沸,各种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油腻腻的。

饭点高峰,每个档口前都排着长龙。我站在门口,目光茫然地在那些花花绿绿的招牌上扫来扫去。麻辣香锅、黄焖鸡、牛肉面……平时能勾得我流口水的选项,此刻在排山倒海的疲惫面前,全都索然无味。我像个在沙漠里迷路的旅人,对着绿洲地图发呆。

就在这时。

“哎哟!”

脚背猛地一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我倒吸一口凉气,低头看去。一只穿着小白鞋的脚正慌乱地从我可怜的帆布鞋上挪开。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不好意思!我没看路!”

一个带着浓浓歉意、又透着股熟悉倦意的女声响起。

我抬头,撞进一双同样写满疲惫、眼下乌青浓重的眼睛里,是洛浅浅。她今天没穿那身标志性的学生会“战袍”,就一件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配牛仔裤,红色长发随意披着,少了平日的干练,多了几分的柔软和我如出一辙的倦怠。

“洛会长?”

我有点意外。

“梁安?”她也认出了我,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抱歉,踩疼了吧?刚才走神了。”声音沙沙的,像是很久没好好说过话。

“没事,小意思。”

我摆摆手,这点疼在全身的酸痛面前简直不值一提。看着她那堪比熊猫的黑眼圈,再想想自己今天被当牲口使唤的经历,瞬间涌起一股“难兄难弟”的悲壮感。

“刚忙完交换生那边吗?”

洛浅浅无奈地点头,重重叹了口气:“嗯,总算是把交接那摊子事儿弄利索了。然后……”她揉了揉眉心,一脸的生无可恋,“文学院那边还有一堆材料催命似的明天要交……你呢?我看你也刚从那边撤下来。”

“同病相怜。”

我言简意赅,感觉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所剩无几的元气。

我俩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清晰地映着“被榨干”三个大字。食堂里嘈杂的人声和油腻的油烟味此刻显得格外刺鼻。

一个念头从我那快停转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那个……”我清了清干得发紧的嗓子,“要不别搁这儿挤了?出去吃吧,我知道附近新开了家海底捞,评价还行。就当……犒劳一下咱这快报废的劳动力吧。”

这提议像颗火星子,瞬间点亮了洛浅浅疲惫的眼睛,带着点不敢置信:“海底捞?现在?”但那点亮光很快又被犹豫覆盖,“会不会太折腾?而且……有点贵吧?”

“折腾什么?总比在这儿人挤人吸油烟强。至于贵不贵……”我耸耸肩,试图让语气轻松点,“就当是……庆祝咱俩今天没被压垮的幸存仪式?”

这冷笑话效果意外地好。

洛浅浅紧绷的嘴角终于向上弯起一个真心的弧度,驱散了些许阴霾。

“那好吧,走!庆祝一下。”

她果断点头,语气里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劲儿。

达成共识,我俩转身就逃离了食堂。外面深秋夜晚的凉风吸进肺里,带着点清冽,稍微冲淡了身上的黏腻沉重感。

并肩走在通往校门的林荫道上,昏黄的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沉默了一会儿,洛浅浅像是憋不住了,低声开始倒苦水。

“梁大律师,你是不知道……这几天简直不是人过的。”她的声音裹着浓浓的倦意,“交换生这边千头万绪,沟通协调,住宿安排,课程对接……上面领导动动嘴,下面跑断腿。这还不算,我们院分来那几个交换生,看着是挺礼貌,但总觉得有点……嗯,不太好亲近?问什么都说挺好,但眼神又不像那么回事……心累。”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再加上我自己那堆课业,好几篇文章没有交,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从里到外透着乏。”

听着她的诉苦,我感同身受。

法学院这边情况半斤八两,对接经管院那帮思维模式迥异的,更费脑子。柳辞家那堆破事带来的无形压力也压在心头。只是我习惯把疲惫咽下去,不像洛浅浅这样直接倒出来。

“理解。”我的声音也低沉下去,带着共鸣,“都一样。感觉像被塞进石磨里碾,上面要“风貌”,中间要“稳妥”,底下就是我们这些血肉之躯在硬扛。”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有时候真想撂挑子不干了。”

洛浅浅深有同感地点头,苦笑:“谁说不是呢……可想想,又放不下。”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倒着苦水,分享着被“压榨”的辛酸,这段路倒显得不那么漫长了。同病相怜的倾诉,无形中拉近了点距离。

快到校门口时,洛浅浅的脚步毫无预兆地刹住了。

我一愣:“怎么了?”

她没看我,目光锐利地投向路边亮着灯的保安室,声音不高,却带着学生会会长处理棘手事务时那种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出来吧,别躲了。跟了一路,不累吗?”

保安室旁边的阴影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然后,一个穿着灰色运动服、缩着脖子、像只做错事被逮住的小孩子似的身影,磨磨蹭蹭地从暗处挪了出来。

是端木璇。

路灯的光打在她那张写满心虚和纠结的小脸上。眼神飘忽,一会儿看看洛浅浅,欲言又止,一会儿又瞟瞟我,带着点求救的意味,手指头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洛浅浅抱着胳膊,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姿态完全就是公事公办:“跟着我们,有事么?如果没话说,就请回吧。不早了。”

这疏离冷淡的态度,像根针,扎得端木璇身体明显一颤。她眼眶瞬间就红了,像是豁出去了,猛地抬起头,几步冲到洛浅浅面前。

在我和洛浅浅都没反应过来时,端木璇张开双臂,用力地、结结实实地抱住了洛浅浅。

“浅浅!”她把头埋进洛浅浅肩窝,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前所未有的认真,“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那天……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不该冲你发脾气,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太冲动,太不懂事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好朋友!我也不想让你讨厌我……” 她抱得死紧,身体微微发着抖,“我……我以后一定改!我努力改掉老师说的那些毛病!我保证不那么咋咋呼呼了!我……”

她语无伦次地道歉和保证着,笨拙却透着股孤注一掷的真诚。

洛浅浅的身体在最初被抱住时明显僵了一下。但听着端木璇带着哭腔的道歉和那些保证,她紧绷的肩膀慢慢松了下来。她抬起手,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端木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背上。

一声极轻的叹息从洛浅浅唇间溢出,带着无奈,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柔软。她微微侧头,下巴轻轻蹭了蹭端木璇的发顶,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甚至掺了点不易察觉的宠溺。

“傻孩子……”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进我们耳朵里,“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就这一句话,像按下了开关。

端木璇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洛浅浅,确认对方眼里没有厌恶疏离,只有熟悉的温柔包容后,巨大的喜悦瞬间炸开。她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泪珠子,却笑得像个傻子。

“浅浅!我就知道你最好啦!”

她兴奋地大叫一声,然后,像是要把这份失而复得的狂喜找个出口。

她猛地转身,对着旁边正为她们和解露出老父亲般欣慰笑容的我,用尽洪荒之力,狠狠地、结结实实地一巴掌拍在了我后背上!

“啪!”

一声脆响!力道之大,我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跟着震了三震。一个趔趄,差点当场表演个“狗啃泥”,喉头一甜,差点真喷出一口老血。

“咳咳咳……端木璇!我要告你谋杀同学!”

我捂着火辣辣剧痛的后背,咳得惊天动地,眼泪狂飙。

“啊!对不起对不起!梁安,我太高兴了!没收住!”

端木璇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歉,可脸上那灿烂笑容和亮得吓人的眼睛,分明写着“下次还敢”。

洛浅浅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日绷紧的神经似乎也被这活宝冲淡了些。她摇摇头,一手拉过还在傻乐的端木璇,一手轻轻拍了拍咳得直不起腰的我:“行了行了,别闹了。赶紧走,再不去,海底捞的号要排到明天早上了。”

三个人,带着各自的疲惫、刚刚弥合的暖意,以及一点啼笑皆非的闹剧余味,总算走出了校门,融进了城市的灯火车流里。

海底捞那特有的热烈喧闹果然是最好的治愈。

翻滚的红油锅和浓郁的番茄汤散发着勾魂的香气,瞬间驱散了深秋夜的寒意。肥牛卷、毛肚、虾滑、鸭血……各种食材在沸腾的汤锅里沉浮跳跃,看得人食指大动。

趁着洛浅浅起身去那琳琅满目的调料台调配她秘制的蘸料,据说是她的独门绝技,我和端木璇暂时得了点清净。端木璇正埋头跟一片烫得恰到好处的毛肚较劲,吃得两颊鼓鼓。

我灌了口冰镇酸梅汤,感觉被拍得隐隐作痛的后背似乎也舒缓了点。突然想起下午的事,随口问了一句:“对了,端木,今天下午开大会的时候,橙花社长说你后来跑操场去了?”

“嗯嗯!”端木璇用力点头,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毛肚,眼睛刷地亮了,“我去跑步撒气了!跑完觉得没劲,就溜达到后门那家新开的奶茶店去了。你是没看见,那队排得,跟贪吃蛇似的,一眼望不到头,我排了一个多小时呢~”

“这么久?就为杯奶茶?”

我挑眉,觉得这孩子真是精力过剩。

“当然不是重点。”端木璇立刻来了精神,放下筷子,神秘兮兮地凑近我,压低声音,像分享什么惊天大秘密,“关键是!我认识了一个超棒的女生,叫许念初!”

许念初?

这个名字像颗小石子丢进我疲惫的心湖,只漾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哦,那个交换生。我脑子里自动浮现出下午那个远远瞥见的、穿着深蓝院服、一头栗色头发、长相挺路人的女生身影。当时赵晓雯指给我看的,我还勾了确认。

“哦?是吗?”我反应平淡,夹了片鲜红的牛肉放进翻滚的红油锅里,“人美心善?” 我顺着她的话头问,心里却有点不以为然。就我远远看到的那位,顶多算清秀,跟“美”似乎不太沾边。大概女孩子看女孩子的标准,跟我们男生不太一样。

“对啊对啊!”端木璇完全没察觉我的敷衍,依旧兴致勃勃,手还比划着,“她的头发颜色,还有眼睛都超级漂亮,简直可爱得不像真人!而且人特别好,特别温柔!打游戏也超厉害,她玩那个新出的Switch2,操作简直了,跟开了挂一样!”

她手舞足蹈,试图描绘出一个惊为天人的形象。

眼睛好看?打游戏超神?我涮肉的动作顿了一下。这描述……跟我下午隔着十几米看到的那个栗发普通女生,完全是两个次元的生物啊。端木璇这孩子……该不会是排队排太久出现幻觉了吧?还是加了八百层粉丝滤镜?或者她认识的是另一个许念初?这不可能,名单上就一个。

我好奇心被勾起来了,正想详细问问她到底在哪儿、怎么认识的这个听起来有点“奇幻”的许念初……

“梁律!”洛浅浅的声音从调料台那边传来,她端着一个堆满了各种蘸料小碗的大托盘,有点摇摇欲坠,“快来搭把手,我拿不过来了!顺便帮我再弄点香油蒜泥和那个海鲜汁!”

“来了!”

我应了一声,只得暂时把那个“人美心善游戏大神许念初”的疑问咽回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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