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璇那抹亮黄色的身影消失在文学院楼梯拐角的速度,快得惊人。

她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爆发出远超平时的能量,带着一股决绝的爆发力,瞬间就融入了午后的走廊深处。

“端木璇!”

我喊了一声,拔腿就追。

然而,穿过走廊,跑下楼梯,冲出文学院那栋爬满藤蔓的红砖楼,外面是开阔的校园主干道和两侧高大的梧桐。

我的视野里,哪里还有那团亮黄色的影子?只有三三两两抱着书本走过的学生,和被秋风吹得打着旋儿飘落的枯叶。

该死!我暗骂一声,心脏因为刚才的冲刺和此刻的焦急而狂跳不止。

她情绪那么激动,会跑去哪里?回寝室?去校外?还是……某个她常去的、能躲起来愈合伤口的地方?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拿出手机,再次拨打她的号码。漫长的等待音后,依旧是冰冷的无人接听提示。我挂断,手指在通讯录里快速滑动,找到几个她平时玩得最好的朋友,挨个打过去。

“喂?璇璇?没看见啊,她没回寝室。”

“璇璇?刚才好像在学生会那边吵得很凶?后来跑出去了,不知道去哪了。”

“端木?没联系我啊,怎么了?”

一圈电话打下来,得到的都是令人失望的答复。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她那个性子,冲动起来什么都不顾,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跑向体育馆方向。

长跑社团的活动室在体育馆二楼。也许……她会去那里?毕竟跑步对她来说,有时候也是一种发泄。

刚跑到体育馆门口,一个穿着深蓝色运动服、扎着利落高马尾的高挑身影正从里面出来。

是长跑社团的社长,橙花。她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带着些英气,眼神锐利,此刻正皱着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橙花社长!”

我连忙叫住她,气息还有些不稳。

“看到端木璇了吗?”

橙花停下脚步,看到是我,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梁安?我正要去找你,刚才在女寝那边,看到她穿着运动服往操场那边跑去了,我叫她,说今天休息没活动,她跟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跑得可快啦。”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盯着我,“她怎么回事?眼睛红红的,看着情绪不太对,出什么事了?”

橙花是端木璇在社团里最信服的人之一,也是少数能镇得住她的人。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如实相告,把文学院学生会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老师们的顾虑,洛浅浅的无奈解释,以及端木璇被彻底激怒、委屈爆发的过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大概就是这样。她觉得自己被嫌弃了,被否定了,所以……”

我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橙花听完,那张英气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浓重的不赞同和隐隐的怒气取代。

她嗤笑一声:“太活泼?怕出状况?呵……” 她摇摇头,没再评价那些所谓的“考量”,而是突然抬起了手腕,点开她的Apple Watch屏幕,手指快速滑动了几下,似乎在查看什么记录。

几秒钟后,她抬起头,目光严肃地看向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叮嘱:“梁安,听着。我刚看了记录,她生理期来了,就在这两天。情绪本来就容易波动,再加上这事……”橙花眉头紧锁,“一会找到她,不管她说什么气话,你语气尽量温和点,千万别跟她硬顶,还有,最要紧的是绝对不能让她再像刚才那样发疯似的跑步,更不能做高强度训练!她那个跑法,完全是在透支身体!现在这情况,剧烈运动对她身体伤害很大,会出问题的!明白吗?”

生理期?

我的心猛地一沉。

难怪她刚才情绪爆发得那么彻底,难怪她跑得那么快……原来身体本就处于一个脆弱易感的时期,再被“被嫌弃”、“被排除”的委屈和愤怒一激,无异于火上浇油。

“我知道了,谢谢橙花社长!”

我郑重地点头,将橙花的叮嘱牢牢记在心里。

“快去吧,操场那边。”

橙花朝操场方向扬了扬下巴,眼神里带着催促和一丝对端木璇的担忧。

我道了声谢,转身就朝着操场方向狂奔而去。

深秋的操场,空旷而寂寥。塑胶跑道上只有零星几个坚持锻炼的身影。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下来,带着暖意,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清冷的味道。

我的目光急切地扫视着。很快,就在靠近主席台的那段跑道上,捕捉到了那抹熟悉的亮黄色。

端木璇果然在这里。

她正沿着最外道奔跑着。但她的跑姿,与其说是跑步,不如说是一种近乎自虐的发泄。步幅很大,步频却乱得毫无章法,身体前倾得厉害,肩膀僵硬地耸着,两条腿像是灌了铅,沉重地砸在塑胶跑道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汗水混合着未干的泪痕,在阳光下闪着光。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嘴唇紧抿,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倔强,那样子,看得人心头发紧。

橙花的叮嘱在耳边回响,“绝对不能让她再剧烈运动!” 我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拦住她。

但脚步刚抬起,又硬生生顿住了。

看着她那副完全沉浸在自己痛苦世界里的模样,看着她用近乎摧残身体的方式来对抗内心的委屈和不公……我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劝阻,对她来说都可能是火上浇油,都可能被她解读为新的“否定”或“同情”,只会让她更加抗拒和崩溃。

她需要发泄,需要把这股灼烧着她的情绪烧完。

怎么办?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抹亮黄色的身影艰难地、一圈又一圈地挪动着。每一次沉重的脚步落下,都像踩在我的心上。橙花的话像警钟一样在脑海里轰鸣。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深吸一口气,我没有再犹豫。脱下身上略显厚重的外套随手扔在跑道边的长椅上,我迈开脚步,踏上了跑道。

我没有试图去追她,更没有跑到她前面去阻拦,我只是默默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和步伐,从内道切入,跑在了她身后大约五六米的地方。我的速度不快,维持着一个她能跟得上、又不会显得我在刻意追赶她的节奏。

我穿着普通的牛仔裤和帆布鞋,跑起来远不如专业的运动装备舒适,膝盖和脚踝很快传来了不适的预警。

我的出现,似乎并没有立刻引起她的注意。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只顾着向前冲。

一圈……

一圈半……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帆布鞋底每一次摩擦塑胶跑道都感觉有些滞涩,小腿肌肉开始发出酸胀的抗议。但我只是咬紧牙关,保持着那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像一个无声的影子。

终于,在跑过主席台前方的弯道,进入直道时,端木璇的脚步,毫无预兆地慢了下来。

她先是踉跄了一下,然后猛地停住了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肩膀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大幅度地起伏。汗水顺着她的额角、鬓发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我立刻也停了下来,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同样喘着气,胸膛起伏,默默地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背影。

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缓过一口气,慢慢地直起身。

她没有回头,只是抬起胳膊,用运动服的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混合的液体,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狼狈。

然后,她终于缓缓地转过了身。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她脸上。那双平时总是神采飞扬的冰蓝色星星眼,此刻红肿得像桃子,眼睫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眼底布满了血丝,残留着浓重的委屈、愤怒,还有……一丝被撞破脆弱后的难堪。

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也有些干裂起皮,整个人像一朵被狂风骤雨蹂躏过、蔫头耷脑的小花。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然后,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自嘲般的笑容。

“呵……”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砂纸摩擦,“刚才在学生会……让你看笑话了吧?” 她垂下眼,盯着自己沾着灰尘和汗渍的跑鞋尖,声音低了下去,“我现在……就想一个人待会儿。”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又抬起头,目光扫过我因为奔跑而略显狼狈的样子,扫过我身上不合时宜的牛仔裤和帆布鞋,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也许是歉意?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

“还有……”她吸了吸鼻子,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你……别跟着我跑了 什么装备都没有,逞什么能?再跑下去,肌肉拉伤了。”

说完,她不再看我,猛地转过身,拖着沉重而疲惫的步伐,朝着操场出口的方向,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挪去。那亮黄色的背影,在空旷的跑道上,显得格外单薄而孤独。

我没有立刻追上去。橙花的叮嘱犹在耳边,她现在需要的是“静静”,是独处的空间。强行跟上去,只会适得其反。

我站在原地,胸口因为刚才的奔跑和此刻的情绪而剧烈起伏着。帆布鞋底传来阵阵酸痛,提醒着我刚才的冲动。

看着她那倔强又脆弱的背影消失在操场出口的树荫下,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无力感,混合着深秋操场的凉风,沉沉地压了下来。

午后的阳光依旧明亮,却照不进她心里那片被否定和委屈笼罩的阴霾。也照不亮我此刻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担忧和迷茫。一阵风吹过,卷起跑道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落在我的脚边。

我弯下腰,揉了揉发酸的小腿肚,目光追随着那早已消失的亮黄色方向,久久没有移开。一滴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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