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这不是派几个学生去两站地铁外的兄弟院校,而是肩负着“破冰之旅”或“文化输出”的重大使命。
法学院这边更是如临大敌。
书记、院长轮番上阵开会,唾沫横飞地强调“形象”、“风貌”、“责任”,要求我们几个联络小组成员务必展现出“雪大优秀学生”的最高水准,一举一动都要“经得起推敲”,要“让对方感受到我们深厚的底蕴和严谨的学风”。
我坐在台下,听着这些冠冕堂皇、近乎悬浮的口号,只觉得眼皮发沉,胃里也隐隐有些不适。
展现最好的一面?怎么展现?是上课时把笔记记得更工整些,还是在对方食堂打饭时排队更有序些?领导们站在高处指点江山,轻飘飘一句话,落到我们这些具体执行的人头上,就是无数琐碎的细节和额外的压力。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冗长的会议终于结束,我随着人流挤出闷热的会议室,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空气里带着深秋特有的干爽和凉意。看了眼手机,离和端木璇约定的“陪练”时间已经过去了快半小时。
这大小姐,平时迟到个五分钟都要在电话里大呼小叫,今天怎么回事?电话也没一个。
我皱了皱眉,给她拨了个电话。
铃声响了很久,无人接听。又拨了一次,依旧如此。一丝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这家伙……该不会又在哪个角落睡着了,或者沉迷于番剧忘了时间吧?
无奈,我只好调转方向,朝文学院那栋爬满常青藤的红砖楼走去。
文学院的氛围向来比我们法学院要活泼些,走廊里时常能听到争论文学作品或者朗诵诗歌的声音。
刚走到文学院学生会办公室所在的楼层,还没靠近那扇虚掩着的、贴着“学生会”烫金字样的木门,一阵拔高的、带着明显怒气的女声就穿透门板,清晰地砸进了我的耳朵里。
是端木璇。
“凭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能参加?!这活动是学生会的吧?我是宣传部副部长吧?迎新晚会、辩论赛、读书节……哪次活动我没出力?!现在倒好,迎接个交换生,把我排除在外了?啊,什么意思啊?!”
她的声音像被点燃的炮仗,噼里啪啦,充满了委屈和不忿,震得走廊里回音嗡嗡作响。
我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门边。
透过门玻璃上方那条窄窄的缝隙,我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端木璇背对着门站着,她今天穿了件亮黄色的连帽卫衣,像一团燃烧的小太阳。此刻,这团小太阳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
她面前是那张宽大的学生会办公桌,而她的一只手正用力地拍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笔筒和水杯都跟着跳了一下。
站在她对面的,是文学院学生会会长洛浅浅。
洛浅浅今天穿了件浅杏色的针织开衫,红色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气质依旧温婉。但此刻,她秀气的眉头微蹙着,脸上带着一种安抚又带着点无奈的疲惫。她双手微微抬起,似乎想平复端木璇的激动情绪。
“璇璇,你冷静点听我说……”洛浅浅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这不是我的决定,也不是学生会的决定。是负责这次活动的团委王老师和学工办的张主任他们经过综合考虑定下来的名单。”
“考虑?考虑什么?考虑我太活泼碍了他们的眼吗?”端木璇猛地转过身,脸涨得通红,眼圈也有些发红,像只炸毛的小兽,声音带着尖锐的讽刺,“活泼怎么啦?!活泼也是错吗?我活泼到能把交换生吃了还是怎么着?”
洛浅浅叹了口气,上前一步,试图去拉端木璇的手臂,声音放得更柔:“璇璇,不是说你活泼不好。老师们的意思是……这次活动毕竟是校际交流,代表的是学校的形象,流程比较正式,对接的也都是对方学院的老师和学生代表。他们……他们觉得你的性格比较……嗯,比较有感染力,怕在那种比较拘谨的场合,万一……万一太热情了,或者说话太直率了,可能会让对方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误解,或者出现一些……嗯,不太好控制的场面。”
她斟酌着用词,尽量委婉,但“太活泼”、“不太好控制”这几个字眼,还是像针一样刺了出来。
“不必要的误解?不好控制的场面?”端木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哼,说白了不就是嫌我丢人吗?嫌我给咱们文学院、给雪大丢脸了是不是?觉得我端木璇就是个没分寸、没规矩、只会咋咋呼呼的麻烦精?”
“璇璇!不是这样的!”洛浅浅连忙否认,语气带着急切,“你怎么能这么想自己?大家都喜欢你,喜欢你的热情和活力,只是这次活动性质特殊,老师们希望更稳妥一些,规避任何可能的风险……”
“风险?我是什么风险?恐怖分子吗?”
端木璇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落,混合着委屈、愤怒和被否定的巨大伤心。
她猛地甩开洛浅浅试图安抚的手,指着洛浅浅,声音因为哽咽而断断续续:“洛浅浅!连你也……连你也觉得我太闹腾了是不是?你也嫌弃我了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这种“正式”场合,会给你这个会长大人丢脸?”
“璇璇!我没有!”洛浅浅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弄得有些急了,脸色微白,“我怎么会嫌弃你?我只是在解释老师们的想法!而且迎接活动就一天!就一天的流程而已!你就这么耐不住性子吗?非要……”
“一天?一天也不行!”端木璇像是被最后一句话彻底点燃了引信,泪水更加汹涌,“在你眼里,我就连一天都忍不了吗?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不懂事、这么没轻没重的吗?洛浅浅!你……你………我恨你!”
最后那句带着哭腔的“我恨你”喊出来时,端木璇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一跺脚,转身就朝着门口冲来。
“璇璇!”
洛浅浅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根本来不及躲闪,或者说,也无意躲闪。
“砰!”
办公室的门被端木璇用尽力气拉开,又重重地撞在墙上。她像一阵失控的旋风冲了出来,泪眼模糊,根本没看清门口站着的我,或者说,她此刻的世界里只有满溢的委屈和愤怒,根本容不下任何人。
她几乎是撞开我的肩膀,带着一股决绝的冲力,头也不回地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黄色的卫衣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只有她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还在空旷的走廊里隐隐回荡。
办公室里,洛浅浅追到门口,看到站在那里的我,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更深的疲惫。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无力地靠在门框上,抬手揉了揉眉心,长长地叹了口气。
走廊里恢复了寂静。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空气中还残留着端木璇身上淡淡的柑橘味香水气息,和她眼泪的咸涩味道。
我看着那空荡荡的楼梯口,又看了看办公室里疲惫不堪的洛浅浅,再回想刚才端木璇那伤心欲绝的哭喊和指控。
“太活泼也是问题吗?”
“连你也嫌弃我了吗?”
那些话语,像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我理解洛浅浅的无奈和老师的考量,但端木璇那被粗暴否定和排斥的委屈与愤怒,却更加鲜明而灼痛。
那个总是像小太阳一样照亮周围、虽然咋咋呼呼却充满生命力的少女,此刻像被强行按进了冰冷的模具里,只因为她的光芒“可能”不合时宜。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沉闷感涌了上来。
交换生、形象、稳妥、规避风险……这些冰冷的词汇构筑的围墙,似乎正一点点挤压着校园里那些本应鲜活跳动的色彩。
我甚至能想象,如果此刻站在这里的是柳辞,那个永远沉静、永远得体、永远让人“放心”的柳辞,她绝不会遭遇这样的“风险”评估。这种认知,让那份烦躁变得更加粘稠。
我对着洛浅浅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转身朝着端木璇消失的方向追去。午后的阳光依旧明亮,却照不进此刻心底那片沉沉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