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这台巨大的机器,轰隆隆地驶回了既定轨道,转速似乎比假期前更快了。
课程表排得密不透风,刑法总论、民诉实务、国际法导论……教授们仿佛要把一个假期的知识量压缩在几周内倾泻而出。
图书馆成了第二个寝室,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因、旧书页和无声焦虑混合的气息。
食堂的人流高峰成了需要精确计算时间的战场。寝室里,除了深夜那点可怜的睡眠时间,几乎成了堆放书包和换洗衣物的中转站。
这还不算完。
端木璇不知哪根筋搭错,报名了校运会的女子三千米长跑。
这位大小姐的运动神经极为发达,她轻松轻松跑都能拉爆所有人,但是,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重在参与,名次不重要,主要为了减肥和看帅哥”。但“重在参与”的结果就是,我这个“闺蜜”兼“免费陪练”被她强行征用,每天雷打不动地要去操场陪她“跑”,长跑社团的活动室,也成了我除图书馆外最熟悉的气喘吁吁之地。
学生会的例行会议更是雷打不动。
宣传部要策划新一期法治文化节,学习部要组织模拟法庭大赛,外联部在愁赞助…作为骨干,会长那“温和又充满压迫感”的目光扫过来时,谁也逃不掉。
我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周旋在课堂、图书馆、食堂、操场、学生会办公室之间,被无数细碎的日程抽打着,不得停歇。
累吗?是真累。
身体像是被掏空,沾床就能睡着。但奇怪的是,这种近乎麻木的忙碌,竟成了某种有效的镇痛剂。柳家祖宅里柳父那冰冷的审视,柳明慧姑姑那迷雾般的言语,景德镇瓷器上流转的光影,甚至那个深夜猝不及防撞开的、关于苏棠的、带着血腥味的记忆盒子……都被这日复一日的机械运转挤压到了意识的最边缘。我不去想,仿佛就真的不存在了。大脑被填满,心反而空落落地获得了一种虚假的平静。
直到那天上午,学院通知召开紧急会议。
会议地点在法学院最大的阶梯教室。走进去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各年级的班委、学生会核心成员、还有几个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教授助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疑惑和例行公事的气息。
“梁安,这边!”
林柚坐在前排靠过道的位置,朝我招手。
她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学院风毛呢外套,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显得格外干练。我挤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什么情况?这么大阵仗?”
我压低声音问,印象里,除了开学典礼和毕业动员,很少见学院召集这么多人。
身边的会长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了然和微妙的调侃。“交换生,听说过吗?”
“交换生?”
我一愣,脑子里快速搜索。
“我们学校?跟谁换?国外?”
雪城大学在国内算不错,但国际交流这块一直不算突出。
会长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时代不一样了,上次搞这种‘大规模’交换生项目,还是零几年,跟隔壁省的什么师范大学,这次嘛……”
他卖了个关子,下巴微抬,示意我看讲台。
讲台上,学院分管外事的副院长已经就位,调试着麦克风,旁边坐着校国际交流处的处长和几个面生的领导。背景PPT上硕大的标题终于揭晓谜底。
《雪城大学-雪城理工大学本科生短期交流项目启动说明会》。
雪城……理工大学?
我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雪城理工大学?那不就是……坐地铁两站路,骑共享单车二十分钟就能到的那所兄弟院校?搞什么交换生?交换去体验对方食堂更好吃的窗口吗?
“噗……”
我赶紧捂住嘴,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吐槽咽了回去,但眼神里的荒谬感藏不住。
会长显然看穿了我的想法,低声笑道:“没想到吧?“深化校际合作,促进资源共享,拓展学生视野”……上面是这么说的。”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你懂的”的无奈。
会议正式开始。流程果然如会长所料,甚至更加冗长。
副校长致辞,强调本项目是响应“新时代高等教育协同发展”的重要举措,是“打破校际壁垒、实现优势互补”的创新探索,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国际交流处处长详细介绍项目背景,据说源于两校校长某次高尔夫球场的“友好交流”、组织架构、经费保障,重点强调了来之不易……法学院副院长则具体阐述本院参与方案、选拔标准成绩、综合表现、语言能力,虽然对方也说中文、交流期限为一个学期、学分互认原则……
台上领导们口若悬河,激情澎湃。
台下听众从最初的惊奇、窃窃私语,逐渐演变成哈欠连天、神游物外。
我努力集中精神,试图从这一堆官话套话里提炼出核心信息,最后提炼出来的核心就一句话:我们学院要和雪城理工大学的经济与管理学院互相派几个学生,去对方地盘待一学期,体验一下不同的校园文化。
至于为什么是经管院?大概因为我们法学院“逻辑严谨”的气质和他们“经世致用”的理念比较搭?鬼知道。
会议从早上八点半硬生生开到了快十二点。
当最后一位领导终于意犹未尽地结束发言,宣布散会时,整个阶梯教室仿佛集体松了口气,响起一片收拾东西和椅子挪动的嘈杂声。
“喏,拿着。”
会长把一叠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油墨余温的文件塞到我手里,上面印着《法学院-雪城理工经管院交换生对接名单(我方派出)》。
“我们负责对接?”
我一边跟着人流往外走,一边翻看名单。
名单上列着我们学院准备派去雪城理工经管院的五名学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名字后面跟着年级、专业和联系方式。会长的名字赫然在列,作为学生会会长和领队,另外还有宣传部和学习部的两个骨干。
“嗯,我们几个负责前期联络、协助办理手续、后期跟进反馈,算是项目联络小组。”会长解释道,“主要是跟对方负责接收的老师和学生代表对接。”
走出教学楼,午间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边走边继续翻看那几张纸。后面几页是对方学院派来我们这边的学生名单,以及他们负责接待的老师信息。
翻到雪城理工经管院派来我院交流的学生名单页。目光习惯性地从上往下扫。
第一个名字,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度,瞬间撞入眼帘。
许念初
这个名字……
我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许、念、初。
三个字组合在一起,有种奇特的韵律感,念初……是怀念最初的意思吗?带着点文艺,又有点说不清的怅惘。挺好听的。
仅仅是好听吗?
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熟悉感,像一缕游丝,毫无预兆地从记忆的某个幽暗角落飘了出来。很淡,很模糊,抓不住具体的源头,却又真实地存在着,像指尖无意中擦过一块微温的石头。
是在哪里听过?某个小说角色?某首歌的歌词?还是某个早已模糊的、只存在于童年某个夏日的邻家玩伴?
我皱着眉头,试图在脑海中搜索。
但这感觉太过缥缈,如同阳光下转瞬即逝的肥皂泡,还没等我看清,就“啪”地一声碎裂了,只留下一点微凉的湿意。
“怎么了?”
会长察觉到我短暂的停顿,侧头问道。
“没什么。”
我摇摇头,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异样,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三个字上摩挲了一下。
“就觉得这个名字……挺特别的。”
“许念初?”会长凑过来看了一眼名单,“嗯,是有点特别,经管院的……看资料是大三的,希望是个好相处的人吧,毕竟接下来要打交道。” 他没太在意,继续讨论起后续具体的工作安排。
我“嗯”了一声,将目光从那个名字上移开,合上了文件夹。午后的阳光照在纸面上,有些晃眼。
许念初。
这个带着一丝莫名熟悉感的名字,连同雪城理工大学那两站地铁就能到的距离,以及这场略显荒诞的“换生”闹剧,就这样,以一种平淡无奇又带着点微妙的方式,嵌入了我刚刚恢复“平静”的日常里。
像一颗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很轻,却不知会荡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