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雪城高铁站,空旷而清冷,巨大的穹顶下回荡着零星的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霓虹灯光在湿冷的空气中晕染开模糊的光圈。
“到家记得发消息!”
“知道啦璇璇姐,你也是!”
“浅浅姐再见!”
“小锦路上小心点!”
大家互相道别,脸上还残留着旅途的疲惫和未尽兴的兴奋。
梁诺靠在我身边,眼皮已经开始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柳辞站在几步之外,对我们微微颔首:“路上小心。”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依旧是那种沉静无波的模样,仿佛景德镇那两天融入人群的、偶尔也会露出笑容的她,只是我的一场错觉。
我叫了车,带着困倦的梁诺回到那个熟悉又清冷的家。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推开门,迎接我们的依旧是那股混合着淡淡消毒水和旧书卷气息的味道。
玄关的感应灯亮起,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空旷的客厅。
茶几上依旧纤尘不染,沙发靠垫摆放得整整齐齐。父母卧室的门紧闭着,透不出一丝光亮,看来他们依旧在忙,没有回来。
这个家,像一个运转精密的仪器,却唯独缺少了名为“温暖”的润滑剂。
“哥…我好困…”
梁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小脸埋在围巾里,几乎站不稳。
“嗯,快去睡。”
我弯腰,轻轻将她背了起来。她的身体很轻,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和温热,脑袋靠在我肩上,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
背着她走过寂静的走廊,推开她房间的门。房
间里是她喜欢的浅蓝色调,书桌上摊着几本琴谱和小说。
我将她小心地放在柔软的床上,替她脱下外套和鞋子,拉过印着卡通猫咪图案的被子,仔细地盖到她下巴,她无意识地蹭了蹭枕头,发出满足的呓语。
看着妹妹沉静的睡颜,旅途累积的疲惫和这两天在柳辞身边那种无形的紧绷感,终于如潮水般退去。我轻轻带上她的房门,回到自己房间。
熟悉的书桌,熟悉的书架,熟悉的单人床。
房间不大,却是我在这个清冷家里唯一能完全放松的堡垒。我反手关上房门,后背抵在冰凉的门板上,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紧绷的肩膀终于垮塌下来,一种久违的、纯粹的疲惫感席卷全身,但随之而来的,是卸下重担后的、近乎虚脱般的放松。
终于,暂时结束了。
柳家祖宅的阴冷,柳父的威压,林见月表姐的热情,端木璇的质问,还有……柳辞那如同深潭般难以捉摸的沉静。所有的一切,都被暂时关在了这扇薄薄的木门之外。
我直起身,揉了揉酸涩的后颈,准备去洗漱。
然而,就在我转身迈步,想要舒展一下僵硬的四肢时。
“砰!”
小腿外侧毫无防备地撞到了书桌旁边一个半开的、堆放着杂物的旧纸箱边缘。
一阵钝痛传来,我下意识地吸了口气。更糟糕的是,那个本就摇摇欲坠的纸箱被这一撞,彻底失去了平衡,哗啦一声歪倒在地。
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东西瞬间倾泻而出,散落了一地。
“啧…”
我懊恼地低咒一声,忍着痛弯下腰,准备收拾这突如其来的狼藉。
地上散落的,大多是些陈年旧物。褪色的旧课本,卷了边的练习册,几张泛黄的奖状,还有几本翻得破旧的漫画书……都是高中时代,确切地说,是我在实验中学时期的东西。我随手捡起一本历史练习册,上面还有自己当年稚嫩又认真的笔迹。
时间真是……
然而,当我的目光触及一张皱巴巴、边缘甚至有些撕裂的纸片时,伸出去的手,却猛地僵在了半空。
那是一张准考证。
纸张已经泛黄,折痕深得如同刀刻。
照片上的少年,眉眼间还带着未褪尽的青涩和紧张,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对未来的无限期许。
照片下方印着清晰的字迹。姓名:梁安;考点:雪城实验中学;考试科目:语文,数学,文科综合,英语;时间:20XX年6月7日。
高考。
那个被无数汗水、焦虑、期望和未知填满的夏天,仿佛隔着时空的尘埃,带着呼啸的风声,猛地撞回了我的脑海。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照片上少年紧绷的下颌线,一种遥远而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翻涌。
我深吸一口气,将这张承载着青春重量的纸片小心地放到一边,继续收拾。
手指触碰到一本硬壳的册子,它被压在最下面,封面是深蓝色的天鹅绒,但已经磨损得厉害,边角卷起,甚至缺了一小块。
我把它捡起来。
不是书,是一本乐谱。
巴赫的《G小调赋格》。
然而,这本乐谱的状态只能用“残破”来形容。
封面和内页的连接处几乎完全撕裂,内页更是被粗暴地撕掉了一大半,只剩下前面几页和后面零星的几页。残留的纸张上布满了褶皱、泪痕干涸后留下的淡黄色印记,甚至还有几个模糊的、被橡皮擦用力擦过却没能完全擦掉的铅笔音符标记。
当我的目光落在乐谱扉页右下角那个娟秀、却带着一丝倔强笔锋的签名时,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瞬间冲向头顶。
苏棠。
那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猝不及防地捅进了心脏最深处,然后狠狠搅动。
大脑一片空白。耳边所有现实的声音,窗外的风声、暖气片的嗡鸣,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以及一种尖锐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耳鸣。
苏棠。
记忆的闸门被这个名字粗暴地撞开,汹涌的洪流裹挟着冰冷刺骨的绝望感,瞬间将我淹没。
那个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安静得如同影子、却拥有一双倔强又藏着忧伤眼睛的女孩。
那个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音乐教室里,指尖在破旧钢琴上跳跃,流淌出与周遭破败格格不入的、纯净又带着破碎感的旋律的女孩。
那个在高考最后一科结束的铃声响起,人群欢呼着冲出考场时,站在走廊逆光处,对我露出一个极其复杂、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却又最终归于沉寂的微笑的女孩。
那个在第二天,当我怀揣着难以言喻的心情,鼓起勇气想要去找她时,却发现她和她的父母,如同人间蒸发般彻底消失的女孩。
人去楼空。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春联的旧木门虚掩着。
推开门,里面是令人心悸的空旷。所有属于苏棠一家的痕迹,那张铺着碎花桌布的小餐桌,那个堆满旧书的书架,墙角那架用布罩着的、苏棠视若珍宝的施坦威钢琴……全都不见了。地上只有零星的垃圾和厚厚的灰尘。阳光从蒙尘的窗户照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我发疯似的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寻找,最后,在堆放垃圾的角落里,看到了这本被撕得粉碎、又被随意丢弃的乐谱。
那是苏棠最珍视的琴谱,巴赫的《G小调赋格》。她曾无数次在琴键上练习,指尖磨出了薄茧,只为弹好其中一段复杂的赋格。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个也要撕碎丢弃?像对待垃圾一样?
我颤抖着将那些破碎的纸页捡拾起来,笨拙地试图拼凑,眼泪却大颗大颗地砸在那些带着她指尖温度的乐符上。巨大的、被抛弃的茫然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将我彻底击垮。
我失魂落魄地回家,一遍遍追问父亲,在政法系统工作的父亲,是否知道苏棠一家的去向。父亲只是沉默,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最终只沉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别问了,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更好,忘了她吧。”
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讳莫如深。
为此我消沉了将近一个月。
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录取结果出来后,我如愿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但那份喜悦却被巨大的空洞吞噬得干干净净。
苏棠的消失,成了一个无解的谜,一道深可见骨、永不结痂的伤疤,被时间仓促地掩埋,却从未真正愈合。
此刻,这本残缺的、带着泪痕和暴力撕扯痕迹的琴谱,猝不及防地再次出现在他手中。那冰冷的触感,那熟悉的、属于苏棠的淡淡气息,或许是我的幻觉?,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将我拖回了那个绝望的午后。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逆光而立的、模糊的身影,她的眼神悲伤而决绝,嘴唇微动,似乎在说着什么,我却永远都听不清。
刻骨铭心的感觉,如同蛰伏的毒蛇,再次凶猛地噬咬着神经,房间里的空气变得稀薄而冰冷。
我死死地盯着手中残破的乐谱,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夜色似乎又浓重了几分,久到腿部的麻木感传来,他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
我没有试图去拼凑那些碎片,也没有再去抚摸那些泪痕,只是沉默地、机械地,将散落在地上的旧课本、练习册、那张皱巴巴的准考证……一件一件,重新捡起来,放回那个半旧的纸箱里。动作僵硬,仿佛在完成一项与自己无关的任务。
最后,我将那本残破的巴赫乐谱,轻轻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最上面。
深蓝色的天鹅绒封面,在昏暗的台灯光线下,像一个沉默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然后,合上了纸箱的盖子。
“咔哒。”
一声轻响,隔绝了过往。
我直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房间里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窗外,雪城的夜,深沉而寒冷。仿佛刚才那场席卷灵魂的风暴,从未发生过。
只有我自己知道,心底某个角落,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惨烈的“塌方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