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依旧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只有廊下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影子。

那张挂着深蓝丝绒帐幔的床,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诱惑,又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我躺在上面,身下是光滑冰凉的丝绸床单,盖着沉甸甸的蚕丝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柳明慧姑姑临走时那番语焉不详的嘱托,柳辞冰凉颤抖的手,还有那套始终空悬的银餐具,在脑海中反复纠缠。柳父那句“明早专人带你去见表姐”的命令,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胸口。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微弱的光。

没有梁诺铺天盖地的消息,也没有洛浅浅简短的询问。

这异乎寻常的寂静,反而让心底那股发毛的感觉更加强烈,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将我与外界彻底隔绝在这座深宅大院里。

辗转反侧,意识在混沌的疑虑和浅薄的睡意边缘反复横跳,厚重的窗帘隔绝了时间流逝的痕迹,直到门外传来几声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才将我惊醒。

“梁安?起床了吗?”

是柳辞的声音,隔着厚重的木门传来,听起来竟带着一丝少见的轻快?

我猛地坐起身,心脏还在为那突然的声响而急跳,匆忙整理了一下睡得皱巴巴的衣服,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柳辞,穿着一身米白色的羊绒针织裙,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明媚的笑容?那笑容干净、毫无负担,仿佛昨夜餐桌上的惊涛骇浪,父亲冰冷的审视,以及她紧抓住我手腕时的绝望惊惶,都只是我臆想出来的一场噩梦。她眼底甚至带着一丝晨光般的清亮。

“早。”

她自然地打招呼,目光在我明显带着倦意的脸上扫过,却并未深究。

“去吃早饭吧?姑姑说都准备好了。”

这突如其来的“正常”,反而让我感到一阵眩晕和更深的诡异。

她怎么能如此若无其事?昨夜那只冰凉的手,那无声的求救,难道是幻觉?我压下心头的惊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好,这就来。”

再次踏入那条回廊,白天的光线驱散了一些夜晚的阴森,但青石板的冰凉,墙壁斑驳的痕迹,空气里沉甸甸的陈旧气息,依旧顽固地存在着。

柳辞步履轻快地走在前面,仿佛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我沉默地跟随着,目光掠过廊柱上剥落的彩绘,心底那份不安却像藤蔓一样悄然滋长。

餐厅里,水晶吊灯的光芒在白天显得有些多余。

巨大的乌木餐桌旁,柳辞的父亲已经端坐在主位上,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衬衫,没有系领带,领口随意地松开一粒纽扣,却依然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他正专注地看着一份摊开的财经报纸,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柳明慧则坐在他下首的位置,面前是一小碗清粥和几碟精致的酱菜,她看到我们进来,脸上立刻浮现出温婉得体的笑容。

“爸爸,姑姑,早。”

柳辞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那丝轻快似乎并未完全褪去。

“叔叔早,姑姑早。”

我连忙跟着问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柳父的目光从报纸上抬起,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先是在柳辞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惊异,随即又落在我身上。那审视的意味依旧浓重,带着一种评估和确认?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便重新落回报纸上,仿佛我们只是两个无足轻重的背景板。

柳明慧笑着招呼:“小辞,小梁,快坐,粥还热着。”

我和柳依言在昨晚的位置坐下。桌上依旧是五套餐具,属于“表姐”的那一套依旧空着,在明亮的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佣人无声地为我们盛上热粥和几样精致的点心,早餐是典型的中式,清淡却考究。

整个用餐过程安静得只剩下轻微的碗筷碰撞声和柳父翻动报纸的沙沙声。

柳明慧偶尔低声询问柳辞几句学校的事情,柳辞也轻声回答。柳父全程沉默,只是偶尔端起咖啡杯抿一口,动作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我埋头于面前的白瓷碗,食不知味,每一口粥都像是硬咽下去的沙粒。

柳辞坐在旁边,安静地吃着,偶尔抬眼看看父亲的方向,又很快垂下,但那层昨夜笼罩在她身上的沉重阴霾,确实像是被阳光驱散了不少。这变化,更让我疑惑起来。

终于,柳父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杯底与瓷碟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他拿起餐巾,动作一丝不苟地擦了擦嘴角,然后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了压迫感。

“我上午有个会。”他言简意赅,目光扫过柳辞,最后落在我身上,“人到了,在门口。吃过饭就出发。” 语气平淡,却是不容更改的命令。

“好的,父亲。”柳辞立刻应道。

“是,叔叔。”我也连忙放下勺子。

柳父不再看我们,径直转身离开。餐厅里无形的压力随着他的离去而消散了一些,但那份源于命令的紧绷感依旧存在。

我和柳辞对视一眼,都加快了用餐的速度。柳明慧则慢条斯理地继续吃着,脸上带着一丝了然的微笑,仿佛在欣赏一场按部就班上演的戏剧。

当我们匆匆走出祖宅那沉重的乌木大门时,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已经静静等候在门前的梧桐树下。

车旁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穿着深色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子。

他身形挺拔,气质沉稳干练,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冷静。看到我们出来,他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职业化的微笑,主动向我伸出手。

“梁安同学?你好,我是林见月的同事,周正,柳董让我负责送你们过去。”

他的握手有力而短暂,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效率感。最高检,这个信息立刻在我脑海中闪过。

“周检察官,您好,麻烦您了。”

我连忙回握,手心竟有些微潮。

“客气了。”

周正点点头,目光转向柳辞时,那职业化的表情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好久不见了,柳辞小姐。”

他为我们拉开后座车门。我和柳辞坐了进去。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清香和一种属于办公场所的、无机质的洁净感。周正坐进驾驶座,车子平稳地驶离了那片被古树和山峦环抱的、与世隔绝般的祖宅领地。

车子汇入都市的车流,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繁华街景,昨夜祖宅的阴冷压抑与现实世界的喧嚣活力形成了强烈的割裂感。柳辞安静地坐在旁边,望着窗外,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周正专注地开着车,车厢内一片沉默。

目的地是最高人民检察院附近。车子无法直接驶入那片庄严肃穆的区域,只能停在不远处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旁。周正熄了火,转过头对我们说:“林检察官还在处理一点紧急事务,需要稍等片刻,前面转角有家不错的咖啡馆,环境安静,你们可以在那里等她,她忙完会立刻过来。”

他指了一个方向,递过来一张名片。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需要随时打给我。”

“好的,谢谢周检察官。”

我和柳辞下了车。周正的车并未离开,而是缓缓停在了不远处的树荫下,像一道沉默的守望者。

按照指引,我们很快找到了那家格调雅致的咖啡馆。

推门进去,浓郁的咖啡香和轻柔的爵士乐瞬间包裹了感官,明亮的落地窗,舒适的沙发卡座,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的客人,这一切都充满了现代生活的气息,与柳家祖宅恍如隔世,我们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各自点了一杯饮品。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大约二十分钟后,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笔挺检察官制服领口佩戴着检徽的身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她个子高挑,身形利落,一头乌黑的短发修剪得干净利落,眉眼间与柳辞有几分神似,但气质截然不同,柳辞是沉静的湖水,她则是跳跃的火焰。

她的目光迅速锁定了我们,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极具感染力的笑容,一扫检察官制服带来的严肃感。

“小辞!”她几乎是扑过来的,张开双臂给了站起身的柳辞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用力拍了拍她的背,“可想死我了!你这丫头,回来也不提前多吱一声!” 声音爽朗清脆,带着北方口音特有的敞亮。

柳辞被她抱得微微踉跄了一下,脸上也露出了真切的、放松的笑容,回抱了她:“表姐,我也想你了~”

那份在祖宅里被压抑的鲜活,此刻在她身上完全释放出来。

林见月松开柳辞,目光立刻像探照灯一样扫到了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极其旺盛的好奇心,上下打量着,嘴角的笑意带着促狭:“哟!这位就是……” 她拖长了调子,目光在柳辞和我之间来回扫视。

柳辞连忙介绍,耳根微微泛红:“表姐,这是我大学同学,梁安。梁安,这是我表姐,林见月,在最高检工作。”

“林检察官您好!”

我立刻站起身,伸出手,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得体。面对这位气场强大又性格外露的表姐,我心底那根紧绷的弦似乎也莫名松了一点点。

“你好你好!”林见月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有力,笑容灿烂,“什么检察官不检察官的,叫姐就行,梁安是吧?快坐快坐!”

她拉开椅子,很自然地在我和柳辞对面坐下,将臂弯里夹着的卷宗文件袋随手放在旁边空位上。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几乎成了林见月的个人访谈专场。

她思维极其敏捷,语速飞快,问题一个接一个,从我的专业背景、学业规划、对法律实务的理解,到考公的意向、备考经验、甚至对未来可能遇到的职场挑战的看法……涵盖范围之广,角度之刁钻,让我应接不暇。她对政法系统非常熟悉,谈论起各种政策法规、办案流程、机关生态时如数家珍,见解深刻而务实,充满了职业的敏锐和热情。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尽量清晰、有条理地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

我们聊司法改革的难点,聊基层检察院的实践困境,聊法律职业伦理的边界……意外的,这场对话进行得相当顺畅,甚至可以说非常“投契”。林见月爽朗和直率,以及她专业领域展现出的强大气场和真知灼见,让我在紧张之余,也生出了几分敬佩和交谈的愉悦感。

柳辞坐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补充,大部分时间只是捧着杯子,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看着我们交流。

时间过得飞快。林见月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微蹙,脸上闪过一丝歉意:“哎呀,催命符又来了!有个急件必须马上回去处理签字。”

她利落地站起身,拿起旁边的文件袋。

“梁安。”她再次向我伸出手,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诚的欣赏,“跟你聊天很痛快,思路清晰,有想法,基础也扎实,是个好苗子!以后考公或者干这行有什么不懂的,随时微信问我!”

她掏出手机,动作麻利地调出二维码。

“来,加个微信!”

我连忙拿出手机扫码添加。她的微信头像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卡通獬豸,昵称简单粗暴,就叫月。

加完好友,林见月一把揽过旁边的柳辞,凑到她耳边,用自以为很小声、但其实坐在对面的我听得一清二楚的音量,飞快地、带着兴奋的八卦语气说:“小辞!眼光可以啊~姐同意了!这孩子长得是真精神,脑子也够用,谈吐见识都不错,家里……”她飞快瞥了我一眼,“不是经商就是从政的吧?配得上咱家!好好处!姐支持你!”

说完,她用力拍了拍柳辞的背,又朝我挤了挤眼,露出一个“你懂的”促狭笑容,然后像一阵风似的,抓起文件袋就冲出了咖啡馆,留下玻璃门还在轻轻晃动。

咖啡馆里轻柔的音乐声重新变得清晰。

“……”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柳辞。

只见柳辞站在原地,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一下,从耳根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像熟透了的虾子。

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整个人仿佛要原地蒸发了,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在祖宅门口那“毫无压力”的轻松模样?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咖啡香,和一种名为“极度尴尬”的、无声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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