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回不来了”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扎进肉里,留下绵长而隐痛的不安。
餐桌上那套属于“表姐”的、始终空着的银餐具,此刻在冰冷的吊灯光下,仿佛成了一个无声的、带着嘲弄的符号。
柳明慧站起身,脸上那层职业化的温婉面具重新覆盖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
她对我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引导意味:“小梁,跟我来吧。”
我几乎是机械地跟着她起身。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柳辞,她还僵坐在原位,低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深重的阴影,仿佛一尊凝固的石膏像。
就在我迈步欲走的刹那,桌布下,一只冰凉得刺骨的手猛地攥紧了我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痉挛,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那是柳辞的手。没有言语,只有这无声的、带着巨大惊惶的钳制,我心头剧震,脚步一滞。然而柳明慧并未回头,只是安静地等在几步之外,背影如同月洞门旁那尊沉默的玉雕。
我无法停留,只能用指尖在桌下极其轻微地、带着安抚意味地回握了一下柳辞冰冷的手腕,然后艰难地抽离。我能感觉到她指尖的颤抖,像濒临崩断的弦。
穿行在迷宫般的回廊中,夜色已浓如化不开的墨汁。
只有廊下几盏蒙着旧纱的灯笼,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巴掌大的青石板。灯笼的光将我和柳明慧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细长扭曲,如同鬼魅般无声地随行。空气里那股混合着陈木、香料和淡淡霉味的沉郁气息,在夜晚似乎变得更加浓稠,还夹杂着庭院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草木腐败的凉意,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小梁啊,到这里就不必拘束了。
”柳明慧走在前方,声音在寂静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安抚的腔调,却无法驱散这环境本身的阴郁。
“客房虽然久未住人,但日常都有打理,还算整洁。”
她脚步无声,旗袍的下摆在昏光中偶尔泛起一丝幽微的涟漪。
最终,她停在了一扇厚重的、雕着缠枝莲纹的乌木门前。
门轴转动,发出冗长低哑的呻吟,如同一声疲惫的叹息。门内涌出的气息更加阴凉,带着久无人居的尘封感。
房间很大,陈设是典型的中西合璧。一张宽大的红木拔步床占据了显眼位置,挂着厚重的、深蓝色的丝绒帐幔,帐幔边缘缀着细密的流苏,在灯光下泛着幽光。
床边是一张同样沉重的红木梳妆台,镶嵌着模糊不清的椭圆水银镜。另一侧则摆着一套欧式的丝绒沙发和茶几,与整体的中式格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像是强行塞进来的异类。
巨大的窗户紧闭着,挂着厚重的墨绿色绒布窗帘,将窗外的夜色彻底隔绝。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樟脑丸气味,试图掩盖那挥之不去的尘味。
一盏造型古旧的黄铜台灯放在床头柜上,发出暖黄色的光,是这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却无法照亮那些深重的角落,反而让阴影显得更加浓稠。
“浴室在那边。”柳明慧指了指房间一侧的小门,“洗漱用品都备好了。夜里若是觉得冷,柜子里有备用的蚕丝被。”
她环视了一下房间,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那温和的笑容在暖黄的灯光下,不知为何显得有些飘忽:“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苏伯会来接你。”
“谢谢姑姑。”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柳明慧点点头,正要转身离开,脚步却又顿住了。她侧过身,光影在她那张毫无岁月痕迹的美丽侧脸上交错,那双清冷如月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
她似乎斟酌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声音放得更轻,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小梁啊,今晚委屈你了,衡哥他……”她微微停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更深的东西,“他性子就是那样,习惯了掌控一切,尤其对小辞……他期望很高,所以要求也格外严苛,他父亲……当年也是这样对他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小辞这孩子,心思重,像她父亲。但比她父亲更敏感,更……脆弱,有些事,她不敢说,也不会说。”她的目光变得极其专注,仿佛要透过我的眼睛,看到我灵魂深处去,“你…多担待她一些,有些路,只能她自己走,旁人……帮不了太多。”
这番话,带着长辈的嘱托,却又像是谜语。
尤其是那句“有些路,只能她自己走”,像冰冷的针,刺得我心头一紧。她是在暗示什么?柳辞到底背负着什么?
“姑姑放心。”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谨慎地回答,“柳辞她……很坚强,也很优秀。作为同学,力所能及的,我自然会尽力。”
我刻意强调了“同学”二字,不想再引起任何误会。
柳明慧看着我,嘴角那抹温婉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了然,又像是一丝淡淡的失望?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颔首:“好孩子,休息吧。”
她转身离去,旗袍的身影无声地融入门外深沉的黑暗。
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落锁轻响。那声音,仿佛切断了最后一丝与外界联系的纽带。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盏孤灯,以及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寂静。
樟脑丸的气味和尘封的阴冷感包裹着我,柳明慧最后的话语,柳父那审视的目光,柳辞冰凉颤抖的手,还有那套空着的、属于“表姐”的餐具……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翻腾、撞击,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案,却散发出越来越浓烈的不祥气息。
我走到窗边,尝试拉开那厚重的墨绿色窗帘。窗帘纹丝不动,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面卡住了,又或者……它们根本就没打算让外面的光线透进来。
冰冷的玻璃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连一丝星光都透不进来。这座巨大的祖宅,在深秋的寒夜里,像一头蛰伏的、沉默的巨兽,而我,正身处它冰冷而陌生的腹地。
明天要去见的“表姐”,为什么柳父会如此安排?柳明慧那番话,又藏着什么玄机?柳辞……她现在怎么样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走到那张宽大得过分、挂着幽深蓝丝绒的床前,只觉得它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棺椁。
今晚,注定无眠。
这间华丽的牢笼里,每一寸空气都仿佛在无声地低语,诉说着这座百年老宅深埋的秘密,而我,已被无形的蛛网牢牢缠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