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梁啊。”柳明慧端起细瓷茶杯,指尖纤白如玉,并未饮用,只是轻轻摩挲着杯沿,目光又落回我脸上,那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重量,“和小辞是很要好的同学嘛?”
她的语气轻柔,像在谈论天气,可每一个字都带着钩子,试图从我脸上钩出答案。
我心头微微一紧,面上维持着平静:“是的,阿姨,我们同班,平时学习上交流比较多。”
她微微颔首,唇角那丝笑意若有似无:“小辞这孩子,性子静,想得多,在别人眼里,怕是觉得她有些高冷吧?”她顿了顿,视线转向柳辞,那目光里似乎掺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惜,又迅速隐去,“其实……她没什么朋友,总是自己一个人闷着,看着总像是不开心。”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叹息感:“这性子,像极了她父亲,太独,太强硬,小梁…”她的目光又猛地转回我身上,像两束突然聚焦的光,“你…得多担待她一些。”
这话题兜兜转转,终究又回到了原点。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从心底涌起,混杂着一种被反复盘剥的不适。
这哪里是闲聊,分明是一场漫长的精神围猎。我强撑着脸上的平静,甚至努力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阿姨您言重了,柳辞性格很好,很独立,我们相处也很自然,没觉得有什么需要特别担待的。”
这话我说得诚恳,柳辞的安静疏离,对我而言确实并非负担。
柳明慧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她没有再追问那个最核心的问题,只是又随意聊了几句学校的事。然而每一句看似无关的闲聊,都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来回刮蹭,时间在这间幽暗的偏厅里变得格外黏稠沉重。
当窗外最后一丝光亮被厚重的暮色吞没,柳明慧终于放下了那杯几乎没怎么喝的茶,站起身来。“晚餐备好了,跟我来吧。”
穿行在迷宫般的回廊里,暮色彻底沉淀为浓重的黑暗。只有廊下偶尔悬挂的、蒙着旧纱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巴掌大的地方,灯笼的光晕将我们三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拉得细长变形,像无声游动的鬼魅。
空气里的陈旧气味似乎更加浓重了,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不知从何而来的草木腐朽的气息。柳辞走在前面,离我半步之遥,她姑姑柳明慧则在另一侧引路,姿态依旧从容,脚步声被厚实的地毯吸收,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我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每一下都敲击着某种模糊的不安。
餐厅的门无声地滑开,一股混合着冷冽木质香和食物温吞热气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一张足以容纳十几人的长条形乌木餐桌占据着中央,桌面光可鉴人,冰冷坚硬,映照着天花板垂下的巨大水晶吊灯。
吊灯的光芒是冷的,如同液态的琥珀,倾泻下来,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却毫无暖意。
桌上,只摆着五套餐具。
纯银的刀叉,细薄的白瓷盘碟,剔透的高脚杯,在冷光下闪烁着昂贵而疏离的光泽。它们被一丝不苟地摆放着,间隔精准,像是某种无声的仪仗队,等待着检阅它们的主人。
五套,这数字像根冰冷的刺,扎进我的视线里。我、柳辞、柳明慧……还有谁?那个缺席的“主人”,以及……那个“表姐”?柳辞似乎也微微一怔,随即恢复了平静,走到其中一个位置旁站定。我沉默地跟着她,在她左侧的位置旁停下。
柳明慧在主位左侧的首席站定,并未落座。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那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的光芒,此刻不再是照明,而像是某种冰冷的探照灯,将我们三人钉在原地,等待着最终的审判降临。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漫长。餐厅里静得可怕,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我垂着眼,目光落在面前那套冰冷的银餐具上,繁复的卷草花纹扭曲着,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桌面的倒影里,我自己的脸有些变形,苍白而模糊。
就在这时。
“咔。”
“咔。”
“咔。”
清脆、稳定、带着金属般质感的皮鞋叩击声,从餐厅外幽深的回廊里传来。
那声音不快不慢,带着一种精准的节奏感,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鼓面,敲打着我的心脏。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不需要抬头,仅仅是这声音本身,就仿佛裹挟着冰原寒流,瞬间扼住了我的呼吸。
我的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脖颈僵硬,所有的感官都收缩聚焦在门口的方向,血液似乎都在耳膜里奔涌鼓噪。
脚步声停在门口,短暂地消失了一瞬。
然后,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餐厅里过于明亮的光线似乎在他身上形成了一层光晕的轮廓,反而让他的面目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无形的气场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空气都仿佛凝结成了冰。
深色的定制西装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他挺拔的身躯,一丝不苟,看不到任何多余的褶皱,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先是在柳辞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回来了?”
声音低沉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是询问还是陈述,那三个字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金属的冷硬。
柳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低声应道:“是,爸爸,我回来了。”
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
那冰冷的视线随即移开,如同探照灯般,毫无遮拦地落到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像带着物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头顶、肩膀,仿佛要将我钉在原地,又像是手术刀,试图一层层剖开我的表皮,审视内里的结构。我感到皮肤一阵发紧,后颈的汗毛微微竖起。
“这位是?”
柳辞的父亲,柳衡集团的掌舵人,开口了。依旧是平板的声调,但每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直刺过来,让空气里的温度骤降。
柳辞立刻回答,声音清晰了些:“爸爸,这位是我的大学同学,梁安。”
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了,审视的意味浓得化不开。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但那眼神里淬炼出的不满和隐隐的怒意,却如同实质的寒流,无声地弥漫开来。
这不满,既是对我这个突兀出现在他领地的陌生青年,恐怕更深层地,是对柳辞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本身。他沉默着,那沉默带着巨大的压力,餐厅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最终似乎按捺下了什么,下颌线条绷得更紧,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算是认可了眼前这个无法立刻改变的事实。
“坐吧。”
他吐出两个字,不再看我们,径直走向主位,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恩赐一般。
柳明慧无声地拉开主位右侧的椅子。
柳辞和我几乎同时动作,拉开身侧的椅子。椅脚摩擦着光洁的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死寂的餐厅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动作僵硬地坐下,椅背的硬木硌着脊梁骨,冰冷而坚硬。
柳父在主位落座,姿态如同磐石。
他拿起面前雪白的餐巾,动作一丝不苟地展开,铺在膝上。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一个信号,柳明慧和柳辞才跟着拿起餐巾,动作轻缓,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仪式感。我连忙照做,指尖触碰到那冰凉柔滑的布料,竟有些发颤。
晚餐正式开始。
穿着统一制服、面无表情的佣人无声地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摆上桌面。
银质餐盘盖被揭开时,几乎听不到碰撞声,食物散发的热气与香气,在这冰冷的氛围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突兀。
我正襟危坐,视线只敢落在自己面前那方寸之地,洁白的瓷盘边缘,银叉上繁复的花纹,或者盘子里摆放得如同艺术品的、一小块淋着酱汁的鱼肉。
每一次拿起刀叉都异常小心,生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咀嚼和吞咽都变成了一种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动作,味蕾似乎失去了功能,食不知味,每一次轻微的金属碰触瓷盘的声响,都让我心头一跳。
柳辞坐在我旁边,身体绷得笔直,侧脸线条在冷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而脆弱。
她几乎不抬头,只是机械地、小口地吃着面前的食物。柳明慧偶尔会低声对柳父说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比如菜式如何,柳父也只是极其简短地回应一两个字,或者干脆只是微微颔首。
整个餐厅里,只有餐具极其轻微的碰撞声和压抑的咀嚼声在回响,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沉重的帷幕,笼罩着每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死寂,目标明确地指向我。
“梁安。”柳父开口了,他甚至没有抬眼,只是专注地用刀切着盘中的食物,动作精准而缓慢,银亮的刀锋在冷光下划过一道寒芒,“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冰窟。
喉头有些发干,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那双看过来的眼睛,深邃、冰冷,带着洞悉一切的力量。我放下刀叉,双手在桌下无意识地攥紧了膝盖上的餐巾布料,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叔叔,我父母都是公务员。父亲在省委,母亲在省检察院。” 我回答得简洁直接,不敢有任何修饰。
柳父的动作没有停顿,刀叉在他手中稳定地运作着,切下一小块食物。
他“嗯”了一声,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就在我以为这轮盘问已经结束时,他却突然停下了动作,刀叉搁在盘沿,发出轻微的一声“叮”。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种全方位的审视,而是锐利如鹰隼般,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全新的、近乎穿透性的探究。
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在我脸上烧灼出一个洞来。
整个餐厅的空气都凝固了,连柳辞都停下了动作,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的父亲,又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柳明慧也放下了手中的汤匙,目光在柳父和我之间逡巡。
“梁?”
柳父的声音微微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你姓梁?”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像是猎人终于锁定了猎物的致命弱点,“你父亲……”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凿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是不是叫梁文洲?”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头顶炸开。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巨响。
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我父亲的名字?父亲怎么会和眼前这位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气势逼人的柳董扯上关系?
震惊如同实质的电流穿透全身,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几乎是凭借本能,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很小,却用尽了我此刻全部的力气。
“是……”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是的,叔叔。梁文洲是我父亲。” 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
坐在我旁边的柳辞猛地转过头,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感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困惑,直直地看向我,又飞快地转向她的父亲。
她似乎完全懵了,嘴唇微张,像是想问什么,却又被眼前这诡异的突变震慑得无法出声。
柳父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流。像是确认了什么,又像是勾起了某些久远的、并不愉快的记忆。
他没有理会柳辞的失态,目光牢牢锁在我身上,声音低沉而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很多年前了,集团几个负责人去雪城谈一个项目,当时,你父亲是市委副书记。”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个遥远的场景,眼神飘忽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锐利,“我和你父亲打过交道。”
“原来是这样。”柳辞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试图打破这诡异的气氛,脸上甚至强挤出一丝笑容,“真没想到,爸爸您和梁安的父亲竟然认识……”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天真的、试图缓和气氛的意味。
然而,柳父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钢锥,猛地刺向柳辞。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赤裸裸的警告和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柳辞脸上的那丝笑容瞬间冻结,剩下的话语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立刻低下头,放在腿上的手紧紧攥住了餐巾,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微微颤抖着。
那无声的斥责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力。
餐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水晶吊灯散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冷光。
柳父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那股无形的压力再次精准地笼罩下来,他不再提旧事,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回忆插曲从未发生过。
“你这次跟着小辞回来…”他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命令意味的平板,“具体是做什么?行程怎么安排?”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头砸在桌面上。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咽下喉咙里的干涩,尽量清晰地回答:“叔叔,主要是陪柳辞回来看看,我们大学这几天放假,柳辞说想回家一趟,我…我也正好没别的安排,就跟着一起过来了,原本计划……”我顿了一下,感受到旁边柳辞投来的、带着担忧和一丝恳求的目光,“大后天中午前就返程回学校。”
“嗯。”
柳父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听不出情绪。
他拿起餐巾,极其缓慢地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那雪白的餐巾被他折好,轻轻放在桌面上,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再次锁定了我。
“既然来了,又恰巧是梁文洲的儿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反驳的权威,“今晚就在这里住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柳辞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又落回我身上,补充道:“明天一早,我会安排人过来,带你去见见柳辞的表姐。”
表姐?那个一直缺席的第五套餐具的主人?这突如其来的安排,像一张无形的网当头罩下。
“叔叔,这……太打扰了!”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本能地抗拒这不合常理的安排,“明天一早我们……”
“不打扰。”
柳父打断我,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彻底封死了我所有推拒的余地。
“就这么定了。”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锋,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无法言说的信息。随即,他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不再看我,身体向后靠向椅背,姿态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疏离。
“至于柳辞你…”他转向自己的女儿,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让柳辞的身体瞬间绷得更紧,“你表姐那边今晚是回不来了。”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但那个“回不来”三个字,却像冰锥一样扎进空气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意味深长的余韵。他并未解释原因,也无需解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可供解读的情绪。
他不再看任何人,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巨大的水晶吊灯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整个餐桌。椅脚与地板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明慧,安排一下客房。”
他丢下这句话,是对柳明慧的吩咐,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然后,他迈开步子,皮鞋再次发出那种稳定而冰冷的“咔”、“咔”声,朝着餐厅门口走去。那声音每一下都敲击在紧绷的神经上,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那沉重的压迫感才像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的是更加令人窒息的空洞和寒意。
餐厅里死寂一片。
柳明慧立刻站起身,脸上恢复了那种职业化的温婉,只是眼底深处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小梁,跟我来吧,我带你去客房。”
我下意识地看向柳辞。
她还僵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浓密的睫毛阴影,看不清表情。
她搁在腿上的手,指节依旧攥得发白。就在我准备起身跟随柳明慧离开时,柳辞放在腿上的那只手,突然极其快速地、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在桌布的掩盖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