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闭上眼睛，不愿去面对它，不愿去面试它们，不愿去面对叔的死，不愿去面对失去，一直，一直都在逃避。
在太阳城受了骗后，为了逃避去了火山镇；火山镇消失之后，为了逃避救下了那一家人；在那一家人出事之后，为了逃避去了蚁穴；叔死在蚁穴后…为了逃避，又去找了琳达。
琳达又给了我前行的动力，但那时后我就已经不再敢面对太阳了，因为叔死在了蚁穴，我一下就好像失去了家，成为一个失去过去而又苦苦寻找过去的迷途者，所以我让我看起来仍然像是传闻般那样，这也是为了逃避失去。
我一直都在转移我的注意力。
…而被我自己催眠的我的确引来了别人的许多关注，这又让我看起来是有人陪伴的了，而这样的视线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我其实一直都在转移我的注意力。
我想，终点若来得再晚一些，我意识到我的迷惘一定也会更晚。
可终点现在近在眼前。
…我也不可能再去逃避。
所以，当我终于正视越积越多的它们时…我被吓坏了，不知所措，也手足无措，在知道真相后这样的反应则更加剧烈。
我害怕起了视线们，于是我就走不动路了。
但…害怕失去只会得到失去，而梦想本就是一场远征。这样下去，我肯定还是会失去。失去，失去，失去更多。
若不改变，我想再一下一个失去的就是梦想了。
从小到大，我从未直面过失去，但…
我想现在是时候了。
其实…不敢行动本身，就是对他们所有人的辜负，而且现在我也明白，自己就算不清楚太阳是否存在，我也一定要去，这是给他们的一个交代。更何况现在…自己已经确实在太阳的面前了。
再加上…再加上，去寻找太阳，从一开始就一直是我的梦想，追了一路，也幻想了一路的梦想。
放弃的话，我又怎么对得起我自己？
我想，我该感谢，感谢今晚的电台，感谢这一路，感谢这一路来的你们。
“你们真的教会了我许多……
“我该面对过去…放下过去…
“我不能再逃避，因为我该拥抱未来。”
少年站起来，看向那把刀，那个红围巾，那件灰大衣，和那个骨灰盒。
“或许我只是太紧张了…”
他调侃着自己，眼里泛着泪，笑了笑。
“叔…放心。
“你的份，琳达的份，所有人的份……还有我的份，我都会带着。”
“我会履行约定。”
“我要去见太阳。”
在想清楚这些后，少年便将过去的一切都收进行囊。
他不会再做那只关起窗儿的鸟儿，今后，他会更加勇敢地展翅飞翔。
那么，就去未来吧，未来就在明天。
我们…明天再见。
故事里说，太阳一升一落就叫做一天，落下后再升起，就是明天。
我只见过太阳落下之后……
那现在就让我去见见太阳升起之时吧。
……
“看起来你已经做出了决定。”
房间很大，大得无法想象，艾彼清晰地听见梓沐姐的回音，他走进门去。
“啊呀…我也不会将什么抒情的话，总之…我很开心。”
随后他又走入光中，房间里只开着能让人看清路的白灯。
少年抬起头来，看见眼前同样站立在白光之中的两人，他看见梓沐姐的眼角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欢迎你，艾彼。”
她这样说。
而少年对她笑笑：“时间快了吗？”
她也对少年回以笑容：“我们有充足的时间。”
“那就上船吧。”一边男人的嘴角也有笑意，看看梓沐，又看看那名少年：“我想方舟很愿意载我们一程。”
“Alice呢？”少年倒是有一个疑问。
不过没人回答他了，或者说他们选择用另一种方式回答——李梓沐走到那一艘大船前挥了挥手，高高地喊着：”Alice——！到齐了哦？”
那艘同样大得无法想象的船也在不久后传来她的回应：“慢死啦！…等一下啊，我给你们把舱门打开…！……好了！”
于是——大船的左侧身体里伸出了一条道路般的楼梯，李梓沐没有等后面的两人，自己也好像很兴奋地踏了上去，又向后面的两位招招手。
艾彼没见过这场面，在原地怔着有些发愣，一直到穆子川终于经过他，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也不知道为什么补上一句刚才就得到了回答的回答。
“Alice在开船。”
然后——艾彼就真的从幻想中反应过来了。其实他是因为这艘大船发怔，他早就在进来时就注意到它了，他从没见过——但就是感觉很熟悉——至少一定在哪儿听到过！——一定听过！
于是，三人之后就纷纷踏上大船从自己左侧一小部分身体里伸出的小楼梯，但艾彼又不得不感叹，单这一小部分，加上自己和梓沐姐都还能再并排走两辆吉普车！
而在登上了大船之后，迎接艾彼的则是更多地惊奇——他看见了更多。
眼前——一条条望不到尽头的走廊，前面，左边，右边，黑灰的墙壁上像是贴着一条条发着白色亮光的条带，地板和天花板——也一样绽着明亮的光。
走廊，走廊，岔路口，岔路口，房间，房间，又是岔路口，又是房间，一大堆房间！
这里就和自己再故事里听见的大船给人的印象一模一样，真的————好大！都像一座城市一样了！
也就在艾彼感叹不止的同时，他们脚下地整个地面都突然一震，艾彼一下子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看着外面的变化，当即跑到了舷窗边上。
他看见——两个相互咬合的圆组成地天花板缓缓打开，外围的一圈边上，一圈圈地排灯亮闪开来，散着蓝白色的光亮————
接着，一层，又一层，艾彼趴在舷窗上看着这人类的壮阔，梓沐用手轻轻点了好几下都没有回头。
于是她只好直接把手挡在了他的面前——生成了荧屏般的画面——那是更加远，更加大的视线——整个过程都一览无遗，艾彼通过这画面把一切都尽收眼底————
——天花板上，平台一层层，几乎不间断地打开来，发出低沉而又稳重的来自文明的轰鸣，每一层的平台上都无一例外地画着一些自己并看不懂的图画——其实是无需看懂的——他能感受到在文明深处所给予给自己的——来自内心的震撼。
平台一层层打开，向上，向上，他们越发向上，艾彼的瞳孔不止地颤动着，而同时——船上又响起了这样的一则宣告。
图画与宣告，震撼于内心，诉说着一个文明的波澜。
他们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同胞们，欢迎登上方舟号。
“我们都明白，这注定是一次无法返航的旅途，也都一定明白——如今我们身上所肩负的责任。
“有人总说，我们选择的是一条只有黑暗的路。
“但我们会说，那又如何？
“同胞们，请一定相信，若前方的道路只看见黑暗，那么便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到黑暗的尽头。
“请相信我——那一天会到的。
“——因为我们从不相信所谓长夜难明。
“同胞们，我们即将远离这个生养了我们一千万年的家。
“但——请不要太过留恋，请将视线投向我们的远方——
“请再一次记住我们所象征的意义。
“自然向我们降下无端的惩罚，但我们人类——绝不认同所谓命运！
“我们决不屈服于自然，这便是我们的反抗！
“我们要让我们的后辈，我们后辈的后辈都骄傲地抬起头。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先祖曾创造了多么伟大的功业！
“同胞们，来吧，抬起头——！
“这便是人类的新生！
“我们——将谱下人类全新篇章的第一笔！
与此同时，最后一层平台也亮起光芒。（“来吧——）
颤动着双瞳的艾彼猛然发现。（“让我们携手并进！）
那上面的画——（“谱一首人类的赞歌！）
他曾经见过——（“用双手扭曲命运的既定！”）
————————《创造亚当》
“我们的未来就在明天！”
——方舟号腾空而起。
逐梦的少年第一次——
————来到真正的地面。
……
他首先看见冰冷的——高高的围墙，但在那之后——无尽的黄与灰铺展开来。
世界是空的，世界又那么拥满。
黄色的大地，灰色的大地，一望无际——
——永夜的冻土被人类的方舟远远甩开。
————艾彼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大地。
……
他很难去描述此时的内心，可能是因为世界仍然被夜色所笼罩，可能是因为他终于看回自己幻想过无数次的天地。
她与想象中不同，没有高山，没有草地，没有绿茵茵的森林，有的只是无尽的厚重与叹息。她好像经历了太多太多。
她与想象中不同，她分明与想象中不同，可艾彼就是——对她感到那样亲切。
这亲切甚至胜过了一直以来磨练着他的那片冻土，或许又就是因为她完全不同于那片冻土——她不被铺满视线的漫天大雪所覆盖住的模样——才那样显得亲切。
大地母亲啊……
少年的眼瞳颤动着，泪光又一次闪烁起来。
可这时，眼前的画面却突然一灭，艾彼也是这时才终于想起来——梓沐姐为了播这些画面一直都横着手。
他看向她，她不说什么，一手叉着腰，只是笑笑。
“屏幕终归是屏幕，视线有限，想感受更真实的体验的话——”她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咱们还是去另一个地方吧。”笑了笑。
“Alice？”她对着空气喊了一声。
“哎！”然后一边屏幕上的一个摄像头立马转过头来，发出Alice的声音。
艾彼这时才发现，走廊上，房间边——都有屏幕——全是Alice！
这就是超级人工智能吗…艾彼不禁感叹。
不过梓沐姐那边又很快传来声音：”艾彼？”
“啊…我在！”艾彼小跑过去。
“来！换个衣服？”
“啊？”
艾彼一愣，看着两手拿着厚厚衣服的梓沐姐，还有边上已经裹成了一个大团子的子川。
其实也不算大团子，这就是…防护服而已，长得和爷爷故事里的宇航服差不多。
“上面超危险的，不穿防护服直接上去会被烤焦的哦？”梓沐姐也不等艾彼的反应了，直接上手：“来…脱一下——”
于是，艾彼身上的灰大衣被解开了，先是扣子，然后就整个一掀——放在了手上，又抱着单肩包挂在一边，接着，那件厚厚的防护服直接套上了艾彼——最后是头罩。
“好极了！”梓沐一脸满意，拍拍手：“那——”，结果一转头，又看见艾彼正系着从包里拿出来的红围巾。
“哎哎！”艾彼听见梓沐姐的声音从衣服的某处传来：“不行不行，围巾会被烧掉的！”
“哎？”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一想，的确是这样，于是就把围巾取下来，梓沐松了口气——然后艾彼又把头罩取了下来，围巾一带，一系，头罩又戴回去——看了看自己。
梓沐最后只是笑笑：“会很热哦？”
艾彼也回以微笑：“没关系。”
“那好——”于是她转过身去，一手直接撑在墙上，对着屏幕又大喊一句：“Alice——！”
——然后屏幕就亮了，人脸识别成功，之后——眼前的那一扇门就打开来。
“做好心理准备哦——？”梓沐又回过头来，全身的黑色同时延展开来，形成了和子川身上那件一模一样的又一件防护服。
“咱们——”她走进电梯。
“到甲板上去！”像是开启了一段冒险似的右手成拳，高高向上一举。
……
之后，电梯的门再一次打开。
在打开的一瞬间，强烈的风就迎面而来——隔着防护服，艾彼也能感受到。
但——当他们走出风压，走上方舟号的甲班，内心又会是另一种心情。
不止是艾彼，子川和梓沐其实也一样，在走入电梯后，便都突然有了紧张，甚至在电梯门开后一段时间都没有走出去——特别是梓沐，子川还特意轻轻地推了她一把——之后又扶住她。
他们相互看着对方，对方的眼中也有一样的激动——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回到地面来。
闭上眼睛，深呼吸，深呼吸……再睁开它，重复几遍。
最后终于正式踏上甲板时，艾彼已经在上面跑来跑去享受着地面的风了，他的兴奋溢于言表。
星空，眨着眼的星空！真正的蓝紫色星空！真的——好漂亮！
大地，大地很广阔，也很大，一望无垠！——移动着！喔…是船在移动……
少年最后站在了船舰的一边，轻轻地呼吸着，眼中闪着光芒，双手扒在栏杆上，脸颊微微红润，微微红润。
子川和梓沐见了这一幕也只是相视一笑。
这是这孩子理所应当有的奖励。
梓沐随后又看向电梯门的一边，她有了个主意——她也想这么做。
“Alice。”于是她叫她。
“嗯？咋了妈？”屏幕也很快地闪了闪光，给出回应。
“帮妈把去地面的大楼梯打开，顺便准备一下升降台。”梓沐轻轻敲了敲屏幕。
“哎——？好吧…”
Alice有些诧异，但在确认了没有风险后也仍然照做，在执行完操作后，才终于发现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母亲打开的视频画面，她有些羞涩地躲开镜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梓沐对着屏幕挥挥手，也笑笑。几秒后，方舟号的右侧甲板便升起一块凸起的地板——
——接着，艾彼便发现地面的移动慢了起来——最后停下来。
——地面随后也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回头，也看见那块凸起的地板，它被机器推着，推着，慢慢地滑下去，最后——抵到了那一片破碎的大地上。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是看向不远处的梓沐姐，梓沐姐和子川哥站在一起，只是朝自己招招手。
艾彼之后缓缓走到那坡度正好的大楼梯前，望着那下面，想要迈出一步——却又缩回来。
最后他也为自己做了一个深呼吸。
闭眼——吸气——呼气——再睁开眼睛——
于是——他走下去，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下去————
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近，自己离自己无数次的幻想也越来越近——
在双脚踏上大地的最后一步前，他的脸已经红得不成样子，兴奋、激动……他心里装着太多太多的感情。
大地的触感会是怎样的？
他这样问自己，悬在半空中的脚终于踏上真正的地面——
一步，两步，三步……
他愣在那里。
“……”
随后——他再次，再次，在大地之上奔跑起来————
迎着风，张开双手————
他能说的太多太多。
这片皲裂的，厚重的，亲切的黄土，在那一瞬间，向自己诉说了太多太多的故事。
所以，为了回应她，少年奔跑起来，在黄土之上奔跑起来——他要让自己的全身心都感受到这慈母的轻抚————
而远处，梓沐也再一次踏入她的怀抱，闭上眼睛，感受着风，感受着大地之上有别于冻土的一切。
“感觉怎么样？”
子川也从身后走来，停在楼梯上，这样问她。
“感觉很好…但你得亲自感受……”
梓沐只是这样回答他，并没有回过头去。
子川笑了笑，也并没有走下来，他看着大地，看着眼前的梓沐和远处的艾彼，最后回头望向这巨大的飞船。
“说实话…我之前以为我们是直接走上来。”他不禁感叹：“但Alice真的在我们冬眠的六十多年里把它造出来了。”
“我可是早就有信心了。”梓沐笑着：“我们的女儿可是整个人类文明浓缩的结晶——”她也学着艾彼张开手，又向前走了一步，回过头来：“而且那不是更好吗？说不定在之后的‘黄金时代’里，人类还能再造几艘呢。”
“也对。”
子川释然般地笑了笑，也走进大地，随后闭上一样颤着的双眼，深深地舒出一口气，睁开——走到梓沐的身边。
他们一齐看向艾彼，那个经历了许多的故事，看见了许多故事，得到许多故事的少年。
他现在不再奔跑，正站在一片小坡前的石滩上。
那里有许多圆润的——或大或小的石头，他们在地面上承载着无数的风雨，也一样写满了无尽的故事。
而艾彼——尽管从未见过他们，但却又好像已经与他们很熟了。
不…又或者说，他们见过，他见过他们许多次。
在每一个夜晚，在每一次回望，在每一次幻想，在每一夜的梦，他都能见到他们。
小坡，小石…还有这片片的渺小沙粒。
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但艾彼仍然能在这里寻找到过去的痕迹。
他能够记起这里的名字，他可以叫出这里的名字。
这里是故事里曾讲述过的海岸。
已经逝去——但仍留有记号的海岸——
艾彼闭上眼，他再一次回忆起过去，在那一个小城中的小巷边，那一座有着小小庭院的小小屋子，那个小小的自己，还有小小的自己眼中大大的爷爷。
这是他为自己讲述的千万个故事中的一个，这是追逐路上千万个幻想中的一个。
这里是他故事中的海岸——
少年仿佛听见了什么，他睁开眼来，他看见白沙与蓝浪，他看见那一片过去的海岸。
海风轻轻拂过耳畔，海浪轻轻拍打沙滩，深蓝色的天空繁星点点，而他——只是走着。
走着，走着，展开双手，像是一只飞翔的鸟儿，在蓝色星夜的海滩边，踩着，踏着，轻轻地，一步步，溅起小小的水花。
走着，走着，又像是在保持平衡。
他总是不太平衡，但又总能在最后稳住身体。
所以他踏上一块石头——走着，走着，展着双手，又轻轻踏上一块又一块的海边的石头。
走着，走着，背对着画面，只余月光下被拉长的黑色影子——走着，走着。
就这样向着地平线的另一头走去————
远处的他们看着他，他的背影在闪烁的星空下那样模糊，好像和背景的夜空融为一体。
她的双瞳颤动着，左手摸向跳动的炽热心脏，微微地歪歪头，又微笑着流下眼泪。
少年依旧走着，走着，无忧无虑地走向寂静的天边。
然后——突然地，就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他怔在原地，猛地抬起头来，望向远处的天际线——
天际线的另一头——此时正闪烁着泪花一般的金黄。
——而这金黄色的光芒也随后铺满整片大地。
少年像是呆住，望着她，望着她冉冉升起。
“啊啊……”
他的双眼不止地颤动起来，情不自禁地向她伸出手去。
永不枯竭的光芒在他手中流动着。
”啊啊！”
那是一轮火红的太阳。
——他不由自主地踏出去。
一步，两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穿过过去的高山，穿过过去的海洋，穿过过去的一切寒冷————
逐梦的少年向着太阳狂奔而去————
……
少年并不知道他跑出去了多远。
他最终被一块石块绊倒，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不管怎样都无法做到。他已经把力气用完了。
但他仍然将头仰起，凝望着那一轮旭日。
白昼势不可挡地在他眼前滚滚而来。
“真美啊……”
天亮了。
《永夜的冻土》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