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驻足,最后回望了一眼来路。
视线尽头,一个模糊的身影静立着,为她送行——正是西尔维亚。
尽管经历了昨日的事情,西尔维亚的效率依旧惊人,不到半天,一个全新的、能在下城区生活的身份便已安排妥当,甚至在这最后的告别时刻,她依然出现了。
“我…。”莫非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干涩腥味的冰冷空气,心中翻涌着如同乱麻一样的复杂情绪,她下意识地迈步,想走回西尔维亚身边。
“我们之间,莫非先生,”西尔维亚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清晰、平稳,但如此冷漠,瞬间截断了她的脚步和未出口的话语,“难道还有什么没说的话吗?我向来尊重你的选择。只希望能后会有期。”
她身上罩着那件熟悉的灰色隐身斗篷,面容在兜帽的阴影下显得模糊不清,只见她微微低头,将一把做工精良、通体漆黑的折叠雨伞塞到了莫非手中。
“一点心意,就当做…饯别的礼物。”话音未落,她已干脆利落地转身,几步之后,那抹灰色的身影仿佛被这弥漫着灰雾的世界吞噬,彻底消失无踪。
“唉…”
一声轻叹逸出唇边,莫非握着手中的伞柄,光滑冰凉的触感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她的余温。
一个新的身份,一个新的开端,但那位光鲜亮丽的拉媞亚小姐的身份,西尔维亚会如何处理?莫非无从知晓,也无心深究。
“至少…能见到莫兰就好。”她低声自语,像是给自己一个支撑下去的理由。
莫非的内心深处,并非没有疑虑——西尔维亚帮自己恢复的,那份属于白月骑士的力量,是否真的毫无代价?是否潜藏着未知的隐患?
然而此刻,这些疑虑都被一个更迫切的愿望压了下去,只要能支撑到与妹妹相见的那一天,哪怕饮鸩止渴,她也认了。
与莫兰相见,了结这场荒诞而痛苦的纠纷——无论结局多么残酷——这几乎已成为莫非现在心中唯一的诉求。
“一个星期后吗?”
莫非手里拿着西尔维亚给她准备好的智能机,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日期和时间。
那一个能留给她们兄妹二人——独处的独一无二的机会。
但莫非这样的决定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在那和西尔维亚没有到最后一步的那一晚,她自己被留在了西尔维亚卧室里的时候,西尔维亚放在床头边的那些纸质文件上,她看到了一则审判席内部的消息,才立刻想到。
“难道她是故意的?”
但莫非想着西尔维亚虽然变得对自己冷漠,但其它一切还是对自己大力支持的表现,她也不自觉的想着那一晚的文件会不会就是西尔维亚故意留在那的,会不会是另一个精心设计、为自己准备的陷阱···?
“···。”
然而莫非摇了摇头,自己曾身为魔女的守护骑士,又被西尔维亚所救,自己还有什么立场去置疑她呢?
现在自己能为她做的事,就是不能将她牵扯进自己兄妹二人的漩涡之中。
莫非这样想着,握紧伞柄,决然的转身走进那昏沉的世界之中。
地表的世界,与悬浮于云端的上城区,仿佛相差了两个世纪,低矮、歪斜的建筑拥挤在一起,外墙布满污渍和斑驳的痕迹。
即使此刻并非黄昏,稀薄的阳光也无力穿透常年笼罩的污染尘霾,只勉强投下昏黄的光晕,空气是如此沉重,每一次呼吸鼻中都好像带着颗粒感。
然而,走在这片破败、混乱的土地上,却让莫非心底涌起一股安心的熟悉感。
她和莫兰——这对并非血亲,却是更胜血亲的兄妹——就是在这里,度过了并不快乐的童年与少年时光。
记忆中的温暖与眼前的荒凉重叠,更让她胸口发堵。
莫非还记得,莫兰在城主门前那充满恨意的眼神,自己的妹妹正被仇恨日夜折磨…她必须尽快结束这一切,即使等着的她的结局可能并不美好。
淅淅沥沥的小雨毫无征兆地落下,冰冷的雨滴敲打着锈蚀的棚顶和泥泞的地面,莫非撑开了那把漆黑的伞,伞面如同一个隔绝外界的、小小的黑色穹顶,下城区的气候早就被无度的资源开采彻底摧毁,这种阴冷潮湿的天气才是常态。
街道上,为生计奔波的人在渐密的雨丝中行路匆匆,泥水溅脏了他们本就破旧的裤脚,而一身黑衣、撑着黑伞、面容在昏暗中依旧显得过于出尘的莫非,瞬间成了浑浊背景中一个突兀的景色,好奇、惊艳、甚至是不怀好意的目光纷纷投来。
然而,当那些目光触及她黑色外套领口上别着的那枚徽章时——所有的窥探瞬间都化为了敬畏与闪躲。
那是代表着审判席退役骑士的荣誉徽章,西尔维亚给她的的解释是,“它能让你在下城区行事方便许多。”而对这一点,莫非没有异议。
一手提着简单的行李箱,一手稳稳撑着黑伞,莫非这身在上城区或许寻常的装扮,在这泥泞污浊的街道上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然而,就是这份“格格不入”,让那枚徽章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三年时光,哪怕是在这发展最滞缓的南部住区,街巷的规划也在悄然改变,仅凭着脑海深处模糊的记忆,莫非在如同迷宫般的狭窄巷道里穿行了近一个上午,才终于找到了目的地。
站在街角,她望着眼前的景象,一时有些晃神。
记忆里那个破败的老旧小屋,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勉强算是三层的小楼,墙体灰暗,窗户蒙尘。
而则是门口挂着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用低价刺鼻的油漆写着两个字,“住宿”。
“正好…。”莫非低语一声,抬步走向门口。
她刚在屋檐下收拢滴水的黑伞,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便从低矮的柜台后猛地探了出来。
“妈妈!骑士大人又来了!”一个穿着打补丁旧衣服的小丫头,急着朝里面喊了一声,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扭头就钻进了柜台后的门帘里。
很快,一个身形瘦弱、面容被生活刻满疲惫与愁苦的妇人,牵着小丫头的手,局促不安地走了出来,她看着莫非,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骑…骑士大人,”妇人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我们这个月的店税…前天…前天不是刚交过了吗?求求您开恩…上面…上面是不是又要加新税了?”她下意识地将女儿往身后藏了藏。
“不,”莫非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缓,“我只是来住宿。”
“啊?啊!是…是这样啊!”妇人脸上瞬间露出一股喜色,随即又被惶恐取代,“对不起!对不起大人!我…我这就给您办!马上!”她手忙脚乱地翻找着登记簿,仿佛慢一秒就会招来灭顶之灾。
“好了,大人,”妇人将一把磨损严重的钥匙恭敬地递过来,“您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是我们这儿…最干净的一间了。”她的语气是如此的卑微。
“好,价钱呢?”莫非接过钥匙。
“啊?”妇人愣住了,随即脸上堆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人您…您说笑了,我们哪敢…哪敢收您的钱啊?您就别…别试探我们了…我们…我们真赔不起您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呜咽,眼神躲闪着,不敢看莫非的眼睛。
“什么?”莫非心头一震,心中一股寒气窜起,审判席的骑士…在下城区的民众眼中,何时变成了如此令人恐惧、甚至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就在莫非因为这意想不到的情况和妇人的话语而陷入沉思时,她没有注意到。
放在脚边那把黑色雨伞精致的金属伞柄顶端,一丝极其微弱、几乎不可察觉的红光,正悄然闪烁,将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连同这间旅馆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清晰地捕捉、传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