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玉已候在桃树下,他今日换了件素白的长衫,发梢还沾着晶莹的雾气,眉间那点朱砂痣在晨光中红得惊心,仿佛一滴即将坠落的露珠。见宝玉来了,他眼中立刻漾起温柔的笑意,忙上前几步,接过她手中的竹篮,轻声道:“病才好,怎么不多歇会儿?这点活计,叫园子里的婆子们做便是了,别累着。”
篮中是几株新折的海棠枝,花苞半吐,沾着晶莹的水珠,娇嫩欲滴。宝玉从篮中取出小铲,在桃树下那片新翻的泥土中挖了个浅坑,动作轻缓而专注:“无妨,出来走走,活动活动筋骨,反而觉得精神些。这活计,也只有自己亲手做,才觉得有意思。”她说着,又指了指那株海棠,“帮我扶着。”
待玉依言,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扶住海棠花枝。两人指尖在泥土间偶尔相触,一个温热,一个微凉,仿佛有无形的电流在彼此之间流淌。泥土的芬芳,花草的清香,以及彼此身上淡淡的墨香和女儿家的馨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静谧而美好的画面。
宝玉培实泥土,轻轻按了按,确保花枝稳固,才直起身子,轻声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花儿栽下去了,明年还会开,后年还会开,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她目光落在待玉身上,带着一丝深意,“待玉哥哥昨日问,花开为何……我想,或许不为结果,只为延续。它以自己的方式,将生命的美好一代代传递下去。”
待玉眸光微动,他看着那株海棠,又看向宝玉。远处山雾渐散,漏下缕缕金光,照得新栽的花苞晶莹剔透,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生机。他拂去袖上泥土,轻声道:“宝妹妹倒像读过《齐物论》了,这般豁达。可若无人赏玩,花开花谢又有何分别?这般苦心孤诣地延续,最终也只是归于虚无,徒增感伤罢了。”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惯有的悲观,仿佛那花开再艳,也抵不过他心中对虚无的认知。宝玉听出他言语中的执拗,心中一动,指着一只落在海棠花瓣上,绒毛沾满花粉的蜜蜂,笑道:“这不是知音?它日日穿梭花间,为花儿传粉,为自己酿蜜,难道不算一种欣赏?”
待玉摇头,眼中却带着一丝自嘲:“昆虫趋利,哪懂欣赏?它们不过是遵循本能罢了。真正的欣赏,是心与心的契合,是灵魂的共鸣。这世间,又有几人能真正懂得?”他这话,仿佛是在说花,又像是在说自己,那份知音难觅的寂寞,溢于言表。
“那待玉哥哥呢?”宝玉突然问,目光直视他,带着一丝不容回避的认真,“若无人欣赏你的诗画,可还作?”
风过桃林,卷起满地残红,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两人肩头。待玉怔住,腕间玉镯碰到花锄,发出叮当一声轻响。他低下头,看着新栽的海棠,许久才轻声道:“我……或许仍会作,但……”
“但少了知音,终是遗憾?”宝玉接上他的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花锄上那几道浅浅的刻痕——她记得,这把花锄,前世林黛玉葬花时也曾用过,上面留下了她纤细指尖的印记。
待玉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掌心有薄茧,是常年执笔留下的。宝玉腕上玉镯与他相触,竟微微发烫。这一刻,她几乎想全盘托出——关于前世,关于碎片,关于她如何偷天换日改变命运,又如何因此背负了沉重的因果……可话到嘴边,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我只是想,”她最终只是轻抚海棠嫩叶,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若明日我就死了,今日栽的花,明年还会开。它以它的方式活着,便已足够。”
待玉手下一紧,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胡说什么!你如今身子才好些,怎的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人终有一死。”宝玉望着他泛白的指节,语气平静得有些凉薄,“就像花终会谢。这是世间万物逃不过的宿命,又有什么好讳言的?”她指向远处那株高大的老桃树,“那株桃树是曾祖手植,花开百年,不也成全了今日这片林子?它自己虽已不再,但它的生命却以另一种方式延续,荫庇后人。这难道不是一种意义?”
阳光穿过桃枝,在待玉脸上投下斑驳光影。他看着宝玉那双清澈却带着一丝悲悯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他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的话,字字句句都像是在说花,又像是在说自己,说他们二人。他能感受到她话语中那份对命运的无奈与接受,却又带着一种超脱的豁达。
他忽然从怀中掏出卷诗笺,墨迹淋漓,显然是昨夜刚刚写就。他递给宝玉,声音有些低沉:“昨夜偶得几句,宝妹妹品评?”
宝玉接过诗笺,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生如朝露本无常,
敢向东风借韶光。
不羡青松千岁寿,
但求一季满庭芳。”
字字如石投水,在宝玉心头激起涟漪。这诗豁达处像湘云,孤傲处又似黛玉,今生的待玉,竟将两种性子糅合得这般好。他并非不悲观,但他也在努力寻求着那份短暂而真切的意义。
“我喜欢‘借韶光’三字。”宝玉折好诗笺还他,目光落在他的眼中,“就像我们今日栽花,不也是向春天借一段香?向这世间借一段情?”
待玉眼中冰雪渐融。他忽然拾起地上落花,一瓣瓣放入溪水:“宝妹妹看,这样可好?不葬不埋,任它随波而去。”
花瓣打着旋儿,载着阳光流向远方。宝玉想起前世黛玉葬花的凄楚,而今生待玉却想出这般洒脱的法子,不禁莞尔。
“笑什么?”待玉问,眼中带着一丝疑惑。
“笑我们……”宝玉将最后株海棠插入土中,拍拍泥土,轻松地说,“一个想着死,一个偏要寻活法。”
待玉浇水的手顿了顿:“宝妹妹近日总提‘死’字……”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病中胡思罢了。”宝玉故作轻松地拍拍泥土,指了指那株新栽的海棠,“就像这海棠,明知活不长久,不也开得热闹?我们又何必去想那遥远的结局,只管活好当下,将这短暂的韶光,过得热热闹闹、真真切切,不负此生,不负彼此,难道不好吗?”
话音未落,待玉突然扳过她的肩:“我不许!”他眼中似有火焰跳动,那双素来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担忧与不容置疑的坚定,“什么死不死的……你……你若真有那一日,我便也随你而去,这世间再无我容身之处!”他喉结滚动几下,终是咽下后半句。
宝玉怔住了。前世她也曾这般急切地宽慰黛玉,如今立场颠倒,才知被牵挂是这般滋味。待玉的手心烫得吓人,透过春衫灼烧她的肌肤。那份深沉而炽热的情意,让她心头一颤,眼眶竟有些湿润。
“好,不说这个。”她柔声妥协,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你看这株歪了,再培些土……”
两人忙碌到日上三竿,直到阳光变得有些灼人,才停下手来。待玉的眉头渐渐舒展,脸上也多了一丝轻松的笑意。他甚至说起秋闱之后,若能得中,便要在潇湘馆外遍植湘妃竹,为宝玉建一座更清幽的园子。宝玉听着,心中既甜且涩。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若命运真要她顶替黛玉还泪,至少眼前人不必如前世那般心碎,不必一人孤独地面对。
“宝妹妹有心事?”待玉注意到她的走神,轻声问道。
“我在想……”宝玉拂去裙上花瓣,轻声道,“若真有来世,咱们还这样栽花可好?”
“贪心。”待玉轻笑,眉间朱砂痣熠熠生辉,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宝玉耳畔,“今生尚未过完,就想着来世。不过……若真有来世,我必早早寻到你,绝不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这话太过温柔,宝玉鼻尖一酸。前世那个为她泪尽而逝的姑娘,今生竟反过来许她来世……她急忙低头摆弄花枝,掩饰泛红的眼眶。
正午阳光灼人,待玉解下外衫替她遮荫。衣衫带着淡淡的沉香味,裹住两人紧挨的肩膀。宝玉想起前世共读《西厢》的场景,如今她倒成了被呵护的那个,心中既甜且涩。
“待玉哥哥……”她突然问,声音有些沙哑,“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如何?”
“找你。”待玉不假思索,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上天入地,总要找回来。”
“若找不回呢?”宝玉轻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那就等。”他折下一枝桃花别在她鬓边,桃花瓣娇艳欲滴,映衬得她脸颊更加绯红,“等到……再见到你的那一天。”
风突然大了,吹落漫天飞红,如同下了一场粉色的雪。待玉腕间的玉镯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与宝玉怀中的碎玉产生微妙共鸣。这一刻,宝玉忽然明白——他要的从来不是答案,而是与她共赴问题的旅程。
就像这些花儿,不必追问为何而开,只要并肩看过这一场盛放,便不负春光。而他们,也将在彼此的陪伴中,共同寻找着那份属于他们的、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