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落在他深灰色大衣的肩膀上,又被那些覆盖在金属仪器外壳上的细碎冰晶折射开,碎成一圈朦胧的、棱镜似的光晕。他微微皱着眉,那副银边眼镜滑下来一点,他习惯性地抬起无名指去推。
这个动作,他后来提过一次,是在模拟法庭拿了冠军后落下的习惯,此刻,那眉头拧出的川字纹路,深得能夹死蚊子。
“喂,我说梁大律师!”
我裹紧了自己的羊毛围巾,蹦跳着凑过去,脚下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故意用冻得微微发粉的指尖,戳了戳他挺括的大衣前襟,凉意透过厚实的羊毛,“再这么皱下去,明年法学院的教材封面上,就该印上你这道川字纹当防伪水印啦!”
我歪着头,努力让声音显得轻快:“怎么样?要不要给你拍张照?正好发回法学院,给他们那个《当代法学生压力状况研究》当素材,绝对够震撼。”
他闻声低下头,目光落在我脸上。
我猜我的睫毛上一定又结满了细小的霜花,像粘了一串冰冷的星屑。
他的镜片在月光下反着光,看不清眼神,但动作停顿了一下。
三天前,在温泉乡登山处,那个闹哄哄的报到地址,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像一尊移动的法律条文雕塑,严谨、笔挺,一丝不苟。
而我呢,冲锋衣的侧袋里胡乱插着一本硬壳的《神曲》,正埋头用钢笔在一个速溶咖啡的纸杯上涂抹着但丁地狱图的轮廓。他当时似乎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不赞同?
“端木璇。”
他开口了,声音被冻得有点紧绷,却依然带着那种特有的、准备引经据典的腔调。
“根据《户外探险安全条例》,在极端恶劣天气或地形复杂区域,必须确保定位设备,你最好回酒店准备些……”
后面的话没能说完。我直接翻出背包侧袋里焐得温热的暖宝宝,不由分说地塞进他那只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里。他掌心冰冷僵硬,接触到暖宝宝滚烫外壳时,指节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知道啦知道啦,梁安同学。”我故意拖长了调子,打断他即将展开的长篇大论,“你宝贵的GPS,它的神圣地位和不可替代性,以及我本人对它的绝对依赖义务,你已经第一百零一次,不对,第一百零二次郑重强调过了!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啦!”
我踮起脚尖,猝不及防地凑近他的脸,呼出的白气瞬间扑上他冰凉的镜片,模糊了镜片后的眼睛:“但是呢,伟大的但丁老师说过哦,地狱里最炽热、最煎熬的那个角落,是专门留给……”
我的声音,连同那点小小的得意,被一股来自山巅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彻底吞没。
那声音不像是来自人间。像是盘踞在云层之上的巨神,愤怒地掀翻了它的棋盘。
沉睡的冰粒被瞬间唤醒、激怒,挣脱了亿万年的束缚,汇聚成一头庞大无匹、纯粹由毁灭意志驱动的白色巨兽,发出震碎耳膜的咆哮,朝着下方渺小的我们,轰然扑下。
时间在那一刻被冻结、又被拉长。视野里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翻滚咆哮的雪。
恐惧像冰冷的铁钳瞬间裹挟住了我的心脏,扼住了呼吸,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
就在这灭顶的绝望即将吞噬我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侧面撞来。
不是轻柔的触碰,是带着些破釜沉舟的、决绝的、几乎要把我骨头撞碎的力道。
一阵天旋地转,冰冷的岩石棱角狠狠硌进我的后背和肩膀,痛得我眼前发黑。
梁安!是他!他用整个身体把我死死地扣进了那道狭窄得仅容得下一人的岩缝深处。
我的脸被迫埋在他厚实的大衣胸口,鼻腔里瞬间充斥着他身上清冷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紧绷的恐惧味道。
这个在模拟法庭上面对再刁钻的问题也能从容不迫、逻辑严密地组织起排山倒海般辩护词的人,此刻,他胸腔里那颗心脏的狂跳声,透过厚厚的衣物,如同密集的战鼓,沉重地、失控地撞击着我的耳膜,震得我自己的耳蜗都在嗡嗡作响。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疯狂的心跳,和外面那末日般的轰鸣。
碎石和冰屑如同密集的弹雨,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我被他护在身下,只能听到那些致命碎屑击打在他身体上、撞击在周围岩石上的可怕声响。
突然,一声极近的、令人牙酸的锐响擦过,紧接着,我感觉他抱着我的手臂猛地一震,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同时,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在我米白色的羊毛围巾上。
一点,殷红。
然后是第二点。
那点刺目的红,在纯净的白色羊毛上迅速晕染开,像一朵邪恶的花,骤然绽放。
“梁安!”
我猛地从他怀里挣扎着抬起头,心脏几乎要冲破喉咙。
眼前的情景让我瞬间失语,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一道细细的血线,正顺着他左侧颧骨的轮廓蜿蜒而下,划过他苍白的脸颊,在下颌边缘凝聚成珠,然后再次滴落,那颗血珠,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我围巾上那朵刚刚绽开的“花”心,融了进去,变成更深的、污浊的暗红。
他迅速别过脸去,似乎想掩饰,那动作快得带起一丝微弱的风。
声音努力维持着平板的冷静,甚至带上了一点他惯常的、试图用条规来框定一切的调子:“没事,只是碎石擦过而已,很轻微,非常轻微。我想想,根据《人体损伤程度鉴定标准》,这甚至够不上……”
他的辩解,戛然而止。
因为我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
我的视线死死盯住他深灰色登山服靠近左肩的位置。那里,在刚才他猛地将我扑倒、身体重重撞向岩壁的瞬间,登山服前襟的卡扣被岩石尖锐的棱角粗暴地撕裂、崩开了,撕裂的布料下,露出里面同样被划破的、深色的羊毛衫。而羊毛衫的破口处,正狰狞地向外渗涌着暗红色的液体,速度不快,却异常刺目,迅速将周围的织物染成一片深重的湿濡。
那不是颧骨上那道细小的划痕能解释的,那伤口,隐藏在撕裂的衣物下,光是用眼看,就长到让我头皮发麻。
“你疯了!”
我的声音在余震的嗡鸣中拔高,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颤抖。
我几乎是扑上去,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寒冷而僵硬得不听使唤,却异常粗暴地撕扯开他登山扣上剩余的几个搭扣,用力将那染血的羊毛衫豁口扯得更大。
视野瞬间被那片猩红占据。
一道可怕的、目测足有二十公分长的撕裂伤,斜斜地趴伏在他左肩下方靠近肋骨的位置。
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正源源不断地向外渗涌着温热的鲜血。
那深红的色泽,在月光和雪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光泽。
“你们法学院的学生……”我的声音抖得厉害,牙齿都在打颤,手下却丝毫不敢停,飞快地去扯自己背包上的急救包搭扣,“是不是……是不是连痛觉神经也一起打包上交给那本厚厚的《民法典》了?”
急救包冰冷的金属拉链冻得我指尖生疼,我用力拉开,翻找碘伏和绷带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般颤抖着,几乎拿不稳小小的药瓶。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强迫自己用一种刻意的、甚至带着点调侃的轻快语调,模仿着他那种引经据典的句式,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恐惧:“现在!你这个伤员,必须无条件服从现场唯一医护人员,也就是我,端木璇的指令,立刻!马上!给我坐下!”
他顺从地、或者说无力反抗地,靠着冰冷的岩壁滑坐下来。
我跪在他身前,拧开碘伏瓶盖,浓烈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当蘸满深棕色液体的棉签触碰到那翻卷的、血肉模糊的伤口边缘时,他整个身体猛地一僵,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硬生生挤了出来,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我的心像是被那声闷哼狠狠拧了一把,酸涩得发疼。
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和紧蹙的眉头,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俯身凑近他,试图分担那根本无法分担的痛苦。我的发梢垂落,带着冰冷的湿气,扫过他因为剧痛而渗出汗珠的鼻尖。
“疼……是可以喊出来的……”我的声音放得很轻很低,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近乎哄劝的柔软,“梁安,这里没有法官,没有对方的律师……社会又没规定英雄不能掉眼泪。”
我说着,抬起头,想要对他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撞进他的眼睛里,月光落进他的眼底,那里面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还有……我眼底无法控制的、剧烈晃动着的某种晶莹的东西。不知道是融化的雪水,还是别的什么快要决堤的东西。我狼狈地垂下眼,不敢再看。
当那长长的绷带终于艰难地绕过他的肩膀和前胸,暂时封印住那道狰狞的伤口,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寒冷和巨大的精神消耗让我脱力般跌坐在他旁边的雪地上,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我抖开那张薄薄的银色保温毯,勉强将我们两人都裹了进去。
空间狭小,我们不得不紧紧地挤靠在一起,瞬间,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暖意开始从这层薄薄的金属膜下缓缓升腾。就在这方寸之间,一丝极淡却异常清晰的香气,幽幽地钻进了我的鼻腔。
是蓝莓的味道。清甜里带着一丝微酸。
和之前,列车车厢里初遇时,萦绕在他周围的气息一模一样。那天,他抱着书,靠着硬邦邦的椅背睡着了,额前的碎发随着平稳的呼吸轻轻起伏,发梢间,竟然还沾着一点点……大概是蓝莓马卡龙掉落的淡紫色碎屑,当时觉得这人真是矛盾得有趣,严肃的书本和点心碎屑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张嘴。”
我回过神。梁安不知何时已经撕开了最后半块压缩巧克力。他掰下一小块,动作因为肩膀的剧痛而显得有些僵硬迟缓,却不容拒绝地直接递到了我的唇边,月光落在他沾着可可的指尖,那一点深色的油润反着柔和的微光,像某种欲言又止、尚未落笔成句的温柔情诗。
“补充点糖分。”他的声音在保温毯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低沉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却依旧试图用理性解释,“对……恢复有好处。”
他没提什么手册什么条例,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我顺从地张开嘴,那小块带着他指尖微温的巧克力滑入口中。
浓郁的可可苦香瞬间在舌尖化开,迅速被舌苔的温度转化为一种醇厚的甜,丝丝缕缕地渗进喉咙,驱散了一些寒冷带来的僵硬,我正准备咽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他染血的肩头。
整个天穹,毫无预兆地,被点燃了。
深沉的夜幕像一块巨大的、被无形巨手搅动的墨蓝画布。
难以言喻的瑰丽光带,如同神灵泼洒的颜料,带着一种近乎神迹的磅礴气势,从遥远的宇宙深处倾泻而下。
绿,是深邃无垠的翡翠之海,紫,是神秘幽远的梦境边缘,粉,是少女最羞怯的心事,它们无声无息地流淌、旋转、缠绕、跳跃,瞬息万变,覆盖了整个冰封的世界。
冰川、雪原、陡峭的山壁,一切都被这来自宇宙深处的光芒温柔地笼罩,涂抹上非人间的、流动变幻的色彩。万籁俱寂,唯有这无声的光之交响曲在头顶恢弘上演。
我完全被这摄人心魄的壮美攫住了,本能地仰起头,忘记了寒冷,忘记了伤痛,忘记了刚刚经历的生死一线。嘴里含着那半块还未完全融化的巧克力,舌尖残留着可可的微苦与回甘,我微张着嘴,完全沉浸在这造物主的奇迹之中。
就在我惊叹地仰头,目光追逐着一道绚烂的紫色光带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梁安正看着我,不是看极光,是看着我,他的目光,专注得近乎贪婪,仿佛要将我此刻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也不敢深究的复杂情绪,沉重得如同脚下沉默的冰川。
冰晶的光泽在极光变幻莫测的映照下,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折射出奇异的光晕,像锁着一片微缩的、璀璨的翡翠星云。
就在我仰头惊叹的瞬间,裹紧的围巾微微滑落了一寸,露出了我脖颈下方一小片肌肤。那里,一枚小小的银质书签吊坠垂落着——正面刻着博尔赫斯那句“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而背面……
三天前,在学校登山队营地昏暗的帐篷灯光下,我无意中发现,那光洁的银质背面,被人用极细的刻刀,添上了一行陌生的、刚劲有力的拉丁文短句。
那是梁安的笔迹。我当时只是摩挲着那新添的刻痕,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却没有追问,此刻,那枚小小的吊坠,正随着我的呼吸,在围巾边缘若隐若现。
“端木。”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冰川在春日暖阳下缓慢撕裂的声音。那声音里裹挟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孤注一掷的脆弱和灼热。
“如果这次……”
巨大的轰鸣声如同无形的巨锤,带着撕裂空气的狂暴力量,从我们头顶的天空狠狠砸落,瞬间就将那尚未出口的、悬在生死边缘的话语砸得粉碎。
是救援直升机!
它像一只钢铁巨鸟,携带着生的希望和巨大的噪音风暴,粗暴地闯入这片刚刚被极光点亮的、脆弱而静谧的天地。强烈的探照灯光柱如同审判之剑,刺破瑰丽的光幕,在我们藏身的岩缝周围疯狂地扫射、搜寻。
生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我的四肢百骸,紧接着,一股更强烈、更原始的冲动,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火山,在获救的狂喜和他那句破碎的“如果”的双重刺激下,猛烈地喷发出来。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
我猛地转头看向他。他的脸在刺目的探照灯光下忽明忽暗,颧骨上那道已经凝结的血痕异常清晰,嘴唇因为失血和寒冷而显得有些苍白,那未竟的话语还残留在空气中,带着令人心悸的余温。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狠狠地咬住了嘴里剩下的那半块巧克力!那坚硬的棱角硌着我的牙齿,浓郁的可可香气混合着血腥味,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紧张咬破了自己哪里,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然后,在探照灯的光柱即将锁定我们的前一秒,我倾身向前,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勇气和不顾一切的甜腻,吻住了他冰凉的、带着血腥味的唇。
那不是温柔的触碰,更像是一场孤注一掷的攻城略地。
牙齿撞在一起,有些疼,巧克力的甜腻、血的铁锈腥气、还有他身上冰雪和汗水的气息,所有混乱的味道在唇齿间猛烈地炸开,探照灯那刺目的白光,终于,冰冷地、毫无保留地笼罩了我们。
时间在那一吻中仿佛被冻结。
直到直升机巨大的旋翼搅起的猛烈气流裹挟着冰碴雪沫劈头盖脸打来,吹得保温毯猎猎作响,几乎要将我们掀翻,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却也让我从那个不顾一切的吻中骤然惊醒。
救援人员顺着抛下的绳索滑降,动作麻利地将我们分开、固定、拉拽。
身体离开地面的瞬间,失重感传来,我被裹在厚厚的救援毯里,像一只笨拙的茧,被迅速拉离那片承载了死亡威胁和那个惊心动魄之吻的岩缝。
在机舱门关闭、隔绝了外面狂暴气流的瞬间,巨大的引擎轰鸣充斥了狭小的空间。
我透过救援毯的缝隙,看到梁安就坐在我对面,同样被裹得像只茧。机舱内应急灯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那道颧骨上的血痕和肩下厚厚的绷带异常刺眼,他正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光线。
刚才那个吻的触感,他唇上的冰凉和残留的血腥味,还有我自己嘴里未化的巧克力,此刻才迟钝地、汹涌地回涌到我的意识里。脸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滚烫,几乎能融化机舱玻璃上的冰霜。巨大的羞窘和后知后觉的慌乱瞬间包裹住了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不行!不能沉默!这太尴尬了。
我猛地将脸埋进自己米白色围巾上那片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里,试图用那残留的铁锈味盖过脸上滚烫的热度。喉咙里抑制不住地滚出一阵闷闷的、带着点自嘲和破罐子破摔的笑声,声音透过厚厚的羊毛围巾,嗡嗡地传出来。
“喂…梁安”我抬起头,努力想做出一个轻松调侃的表情,尽管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像冻土,“梁大律师……现在,是不是可以……正式起诉我性骚扰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引擎的轰鸣间隙里,足够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烫嘴的山芋,带着灼人的温度,眼神却不受控制地飘向机舱冰冷的金属地板,根本不敢直视他。
机舱里噪音巨大,救援人员正在前面忙碌地通话。
他好像没听清,又好像听清了。我看到他裹在救援毯里的身体动了动,然后,他朝我这边,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了过来,每移动一寸,他肩膀的伤口显然都在承受巨大的拉扯,他的眉头紧紧锁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没有停下,直到我们俩裹着毯子的身体终于紧紧挨在了一起。
隔着厚厚的救援毯,他的一条手臂异常坚定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环过我的腰,用力收紧,将我牢牢地圈在他的身侧。
那力道之大,甚至让我感到了一丝疼痛,也驱散了刚才那点可笑的羞窘,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他的嘴唇凑近我的耳朵,灼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盖过了引擎的轰鸣,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鼓膜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根据《民事诉讼法》规定……算了,”他顿了一下,似乎自己也觉得在这种时候引用条文有点荒谬,他几乎是叹息般地笑了一声,那气息拂过我的耳朵,痒痒的,“原告自愿撤诉。”
那最后四个字,像羽毛轻轻落下,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稳稳地落在了我的心尖上。
滚烫的暖流瞬间从心口炸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将之前所有的寒冷、恐惧和羞窘都融化殆尽。
悬窗外,壮丽的极光尚未完全褪去。
直升机像一只挣脱束缚的巨鸟,轰鸣着掠过下方巨大而沉默的冰川。探照灯的光柱偶尔扫过下方平滑如镜的巨大冰面。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
在下方那浩瀚无垠、如同黑色琉璃般的冰湖之上,清晰地映照出我们相拥的身影,被救援毯裹紧的两个人影,在直升机掠过带起的风中,在极光那亿万星辰碎片般的光芒下,在冰湖这面巨大的宇宙之镜里,突然破碎,散落成千万片闪烁的、跳跃的、璀璨的光点,如同银河倾泻,坠入深不见底的幽蓝冰渊。
每一片碎裂的光影里,仿佛都无声地书写着一个词。
一个无法撤回,也无需再上诉的最终判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