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沉霭,无声落在舒家宅邸新换的门匾上。

此时,柴房的一角。

千盈絮紧紧蜷缩在墙角,数日未食,饥饿之感就像是往喉咙里倒灌热油,让喉咙火辣发紧,不得不蜷缩身子应对。

惨白的月光透过窗缝,落在身上时,显然没有白日温阳的暖意,反而愈发叫人手脚冰寒。

今日舒时已经不往里面送食物了。

大抵觉得送来也是浪费,与其徒耗米粮,不若省下些来还能多吃一顿。

千盈絮本不在乎,她一心想死,只当是施舍,不愿受辱,正如舒时送来的棉被,都被她踢到旁边,宁愿受冻也不从去盖。

她心知舒时如今不杀自己,多半是忌惮师尊身证法身,担心报复。

却不想他这多虑,换得自己如今这生不如死的境地。

舒时是多虑了。

照镜门虽不是修的无情道,但习练照镜法,本就讲究少私寡欲,否则镜照当途,诸念丛生,不利修行。

师尊既证法身,性情只怕越发淡漠。

而自己这真传弟子,武道被废,又常年在外,与名义上的师尊情分本就浅薄。

先前能为自己出手,皆因自己武道天赋,将来有望接掌门派,能救自然该救。

可若是已经自己死了,师尊会如何?

就不说舒时,只说荀依。木已成舟之下,师尊能为了如今自己这一死人,凭白再去与荀依为敌?

顶多不过是记下一仇,待日后有机会再顺手了结罢了。

甚至若是如今自己以这废人之身寻到师尊面前,他怕也是不认自己这徒儿了。

魔门终究不比正道,照镜门更为特殊,门中能讲情义的都是少数异类,活不了太久。

舒时这一番顾虑,害得自己如今死不能死,活不能活……究竟该如何是好?

自从内景破碎后,元神黯淡,没办法镇压住心灵,以往丢失的软弱、绝望种种负面情绪一并从心底角落涌出,不断消磨她的理智。

千盈絮拿出仅余的气力,挪蹭着靠到墙角,支起身子,深深吸气,试着聚拢心神,重新振作。

哭也哭够,不可一味颓废,总得做点什么!

境遇已至谷底,再坏能坏到哪去?如今死都不怕,余者何惧?

武道虽失,但拳脚功夫还在,眼界还在,经验还在。

天下之大,机缘千万,如能偶遇,内景破碎重塑,亦不是没有先例。

可舒时说开春南下送自己去菩提寺渡魔塔……

渡魔塔……不行!

不能入渡魔塔,千盈絮咬了咬牙。

若是入塔之后,那就真的一切休矣!

菩提寺渡魔塔,说得好听,进塔者放下屠刀即可出塔,但历来几人能通过此路出来?

既然荀依有几分圣人心,自己眼下不会被怎样苛待,明日与那舒时服几分软,委曲求全,好叫他放松警惕,待忍辱负重,寻觅良机,未尝没有脱身之机。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事在人为,日后能否风水轮转,犹可未知!

寒冬深夜,饥寒交迫,肚子早已经饿的没有叫唤的力气,身子被寒意侵蚀几近冻僵。

千盈絮紧咬下唇,给自己打气,挪爬到了早前被她踢开的棉被中,缩到了被褥里,蜷着身子,在寒夜里聚拢暖意。

……

舒时不知柴房里的妖女现在如何去想,他此时已经更换了睡袍,正卧在床上,悠哉悠哉给自家孩子讲故事。

床头一盏琉璃灯,烛火温暖明亮。

舒时所讲的,是上辈子民间四大传说之一的梁祝。

祝英台女扮男装,书院求学,结识梁山伯,拜为兄弟,同窗三载,感情深厚,英台不知不觉倾慕山伯才华,暗生爱慕。

现正说到祝英台三年求学后,收到家书,马上归家,梁山伯十八里相送。

“……却说那英台一厢痴情,奈何女儿家羞赧,不敢明言,只好一路借物喻情,樵夫砍柴,鸳鸯戏水,井中照影,观音拜堂……皆是在与山伯暗示自己是女儿身。”

“却不想那梁山伯竟真蠢笨如牛,一路都听不出话外之因,可怜英台一片痴心,应在了这大蠢牛身上。”

“梁祝二人携着书童,从河滩经过,眼看就要分别,巧遇一庄,内有恶犬,冲出咬人,英台四处躲闪,又急中生智,暗示道:过了一摊又一庄,庄内黄狗叫汪汪,不咬前面男子汉,偏咬后面女红妆。”

“那梁山伯听罢,呆头呆脑,左右看看,又捡了根棍子,驱赶汪汪吠叫的黄狗,哄慰英台,回道:贤弟说话太荒唐,此地哪有女红妆?放大胆量莫惊慌,愚兄打狗你过庄。”

舒时说到这里,略微停了一下。

“梁山伯真是个呆头鹅,然后呢?”小姑娘轻轻哼了一声,显然是听得入神带着对故事人儿的不满。

她拉着舒时的手臂,一连好几个问题:

“祝英台回去之后呢?梁山伯认出她是女儿身了吗?他后面去祝家庄提亲了吗?他们结亲了吗?”

“嗯,欲知后事如何……”

舒时沉吟一番,故意拖长了语调,余光瞧见床尾打坐的荀依也在偷偷听着,便在小姑娘期待的目光中,忽地一笑,

“且待下回分解!”

话音未落,舒时人已缩进被褥,裹得严实。

“诶——?”小姑娘瞪大眼睛,不断推着舒时裹成的被球,不依着嘟囔,

“不许这样,再讲一段,再讲一段。”

这人总是这样,把故事讲到精彩的地方就不说了,可恶得紧。

眼见舒时就不出来,她干脆掀开被窝一角,自己也钻了进去,想把他拉出来。

可大抵是吃了还小的亏,被窝里嬉闹一阵,反被舒时笑着丢了出来。还给他裹紧被子,利落滚到床榻另一侧,摆出严防死守的架势。

小姑娘可不想给他跑掉,立刻爬过去骑在他身上,可一时又不知该拿他如何,看见他眸中笑意,只好委屈巴巴地瘪着嘴问:

“梁山伯就真的一点都没有发现不对吗?”

“当然发现了。”舒时随口胡诌,“他听出自己这兄弟一路神神叨叨,总喊着什么拜堂红妆,鸳鸯成双,要么是想女人想疯了,要么是有断袖之癖,要么是在暗骂他梁山伯是个女红妆。”

“梁山伯感念兄弟情分,为了贤弟脸面,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一直装傻。”

“诶?”

小姑娘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茫然过后“扑哧”一下笑开,她想问的明明不是这个。

不过马上,她就猜到舒时肯定是在胡说。

发现舒时在看着自己,涂芷孩子心性起来,又是轻哼一声,满脸都是“我可聪明,你别想骗我”的表情。

可爱的紧。

舒时抬手戳了戳她的脸蛋,见她没抗拒,便上手掐着。

不过视线余光越过自家孩子,落到床尾的荀依身上时,他又微微一怔。

“咦?”

盖因在惊鸿一瞥间,就瞧见了风华绝代。

青丝如墨,侧颜如玉,那素来清冷的嘴角,微微勾起起轻柔的弧度。

荀依在笑!

床尾偷听了大半天故事的荀女侠似乎发觉了什么,她瞬间将嘴角浅笑收敛,恢复了平日淡然的模样。

荀依刚刚也在笑?

舒时腾出几分惊讶,几乎要以为眼花。

当初因为盈月仙子一事,自己重伤养伤,荀依日夜看护,寸步不离,休息都是在床头打坐。

后来伤好,舒时本以为她不会继续再呆在,不想却只是从床头到了床尾,此后习惯一直保留至今。

舒时觉得没什么所谓,反正不碍脚,也懒得问她如何想,都由着便是。

舒时习惯她之后。荀依平日都没什么存在感。

这时难得注意了一下,却是叫人走了神。

等思绪回来,舒时又有些惋惜“啧”了一声。

荀依性子清冷,脸上从来少有表情,更别提微笑,可惜方才没能多瞧一眼,下次再瞧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不过这般看来,自家荀女侠倒也不会随时随刻都能做到心如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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