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在不久前就听见这些躁动的声音——从自己地脚下，螺旋地上升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人们从广场的监狱冲出，高呼着，又从四周的露天矿场中冲出，呐喊着，也从地铁的隧道里冲出，挥舞着。
浩大的声势席卷了整个“二十三层”，兵蚁们无法阻挡——甚至连兵蚁都举起了武器。
铁铲，铁镐，木棍，长杆，人山人海。
艾彼在这巨大的变革里苏醒了，他看着摇晃的房间里放着的两把刀，本能地弹起又警惕着护在身前，走出房间——看见栏杆那边，斯坦一人静静地瞭望着，一片毁天灭地的巨浪，声音的巨弹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共同向着最高层的第二十三涌去。
这一幕让艾彼始料不及，但还是用那斯坦感到几分陌生与新奇的声音问：“梓沐姐他们去哪了？”
斯坦却不回头，他看看向上的路，看看向下的路，看看涌动的人群，看看有底的深渊。最后沉了沉气，推出几个字来：
“在发着光的地方。”
“……”艾彼的表情有些疑惑，但也还是上前来了一步，他更加被眼前的景象惊讶了，就连身后的两把刀都不自主地动起来了一般。
他看了看斯坦，他看见斯坦也以颤动的双瞳看着这一切——像是一个在惊涛巨浪前不知所措，从而愣在了原地的…尘埃。
于是艾彼又看了看这自下而上涌动着的人潮。
“我得去找他们。”他转身就走。
“艾彼。”
斯坦叫住艾彼，他站在原地。
“克洛克让我看好你，他不会有事的…那名女士也一样。”他的声音沙哑却又冷静。
“可我…我得去……我也能…这太危险了…我帮得上忙。”艾彼转过来，以斯坦更熟悉一些的声音说着——透着急切与一个孩子会有的稚气。
“艾彼……”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着，转过头来。
“你——”
墙，二十三的一面墙在这时突然炸开，不光是他们两人，涌动着的人群也都在这一刻突然静止了，就像一声清脆的枪响——愣在了原地，抬头望着。
传说中，象征“力量”的权柄会从天降下，对巨大的变革做出最公正的判决。而现在——人们第一次见证了这传说的印证——
那黄色外壳的力量的确与传说用一样从天而降，但不同的是——
——他并不怎么有传说中的威严，直直地，没有控制般地坠下，甚至…卷着血液，还喷出了巨大的，就像是蚂蚁们每天所见一样的白汽，从中冲出了一个……舱体。
但多数的人们都只看见了神圣降临的这一瞬，这一幕，唯独那些——来自地面的守夜人们。
艾彼看清楚了那舱中装乘着的人——红色的长发散乱开来。
“！！！
“——梓沐姐！”
他跳起，翻越几杆围栏，急速，迅速地飞奔起来。而那舱体——冲向了天花板，又狠狠地撞到了四壁的墙边，滑落着，落下巨大的印痕，正好弹着落下，来到悬崖街——艾彼并不远处的一处地面。
……
脚步声很急，有什么东西……艾彼？
李梓沐的大脑现在有些混乱，至少在不久之前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行进，但那只是不久之前。
出问题了。
李梓沐亲眼见证了最大的异变——那个浓黑的伸展而来的利刃，直接击穿了机甲的防护装甲，几乎扎进了自己的腹部，要不是自己反应快……
……不，别想这些了。
舱门缓缓抬起，李梓沐本打算从舱里下去，踩着缓冲垫，但就在打算移动时，却发现自己……自己的身体额外地沉重。
她回想起自己那个为了避免自己……被那个未收录的夜行者开膛破肚做出的行动，让她胡乱地在这密闭空间里弹着乱飞，砸烂了好几间屋子。
头昏脑胀。
“……”
“梓沐姐！”
她本想极力抑制住这种冲动，但在艾彼几乎是冲开——那个自己认识的，也认识自己的孩子冲来时，那一股不适还是涌上了大脑，充满喉管。
“咳！”
——艾彼看见李梓沐从驾驶舱里猛地坐起，呕出了一大摊血，那黯淡的红色吓了艾彼一跳，用关切的神情又看向她，但李梓沐却又好像表现得……若无其事一样了。
“没…没事。”
她依然笑着，艾彼看得出这是强撑的笑容。
“……”
但他说不出话，眼瞳颤动着。
“说了…没事啦。”她依然摆摆手，惨白的嘴唇抿了抿，双手想支撑自己站起，但却又发现最多只能让自己换一个姿势。所以她只是靠了靠座椅，正着靠着，转头看了看艾彼。
“怎么样？”她咽下一口带血的口水，笑了笑：“这个回归方式帅吧？”但说完后又立马转回头去，又试图用双手撑一撑身子。
“哎呦……”
“……”
艾彼愣在…怔在了那里。
“欸，我卡住了！”李梓沐放大音量，又看看艾彼，“别干看着呀！拉你姐一把！来…”
艾彼这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两步过去，拉住她伸出的手，这是他第一次摸到她的手，原来远没有比自己的手大上多少。他又一次怔住了。
“没劲儿啊——”李梓沐将艾彼从思绪的海洋里捞了回来。
“哎，好——好——！”另一只手也支撑着自己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几乎是无力地，虚脱地倒进了艾彼身上，她看见艾彼那双含着那么多悲与伤的双眼，又咽下一口含着血的口水。
“抱歉哈艾彼……”她沉着眼睛，“可能是我工作太投入了……所以…有点累……”
艾彼动了动，扶住李梓沐的身子，他有好多想说的话，但他一句都说不出口。
“梓——”
“梓沐！”
艾彼仍让李梓沐靠着，她也像是满足了一般地带了微笑——但没有睡去，而又在艾彼终于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身后——也是李梓沐本来渐渐模糊，被眼皮遮住的眼前，一个她日思夜慕了快六十五年的声音，同时带着急切的脚步赶来了。
她猛地睁开快要合上的眼，主动让自己清醒了好几倍。而他——带着那样关心的神色赶来的他——那个为了自己，担心着自己的他——也一点变化都没有。
艾彼也同样对这一个声音有着印象，他本能地把手伸向身后，想立马拔出刀拦在她的身前，但却听见——
“子川！？”
李梓沐站在了一边——一个人站立了起来，看着他，而他从未停下向他靠近的脚步。
“子川…你……哎！哎哎！你！大庭广众的！有人看着呢！松…！松一松手！喂！穆子川！”
那个一年前的身影，无视了一边的艾彼，径直地走向那个一头红发的她，然后——左手抱在她的后脑勺，右手放在她的正后背，也不顾李梓沐的声音——艾彼从没听过的那种声音，直接把她——几乎是护进了怀里。在她锤了好几下胸口后才终于放开。
“……好啦，我知道你急，但…哎！别！你干什么啊！我是女的啊！你女朋友！身体是隐私！我——”
“别动。”
这是他的第二句话，李梓沐本来因为他又二话不说地把自己衣服半掀起来叫喊了起来，但他就只用了这两个字，冷的，抖着的，担心着的两个字。
“你受伤了。”他两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她本身也看着他，但又立马甩开了视线的交汇。
“这不算什么…！要不了命！”
“这是严重的内脏受损，梓沐，你去休息。”穆子川仍然一把把着李梓沐，李梓沐听了却咬了咬她那惨白的嘴唇，回答道，格外地……带着不可移动的气势。
“不行。”
“这是为了你的安全！”
“你不知道我的计划，子川。”
“那你现在告诉我，我替你做！”
他们对视着，在一段短暂的沉默后，她还是说：
“不…只能我了，你没我……你脑子不够用，没我的好使，作家和科学家——”
”我现在的脑子也算是你造的，别忘了我的身份。”
“……”
他还是把着李梓沐的肩，李梓沐看着他，眼瞳也颤了起来，一个好像是“拿你没办法”的笑。
“好吧，那你可认真听着……”
艾彼愣在原地，又一次听得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了一群人。
“找着了！总算跟上了！”那是一个青年人的声音，艾彼也认识——很明白。
“那儿呢！跑的真快那人……怎么有个小孩……
“……等会。”
艾彼看见他，正好对上视线，两边都吓了一跳。
“艾彼！？”（“夏特哥！？”）
这下好了，夏特身后是行营的一支小队，艾彼见了他，他看见艾彼，立马赶下来，相互走近来。
“你怎么在这…前辈人呢？”艾彼看见他身后几个熟悉的面孔，剑和盾，但德叔不在。
“叔他…我也在找，反正就在这儿……话说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是任务吗？”艾彼的话匣子一开就难停了，他一边看着边上的小夫妻一边看着夏特，结果看见夏特那边挠了挠头，都看着那边的两位。
“大概就…也算是指令吧，正好离得近就来了，路上碰见了个迷途者，说是找人。”夏特看了看李梓沐身后不远的驾驶舱，“刚进来没多久就看见那玩意到处乱飞，那个迷途者，喏，就他。”眼睛又指了指穆子川：“他见了立马就过来了。本着帮人帮到底的原则跟过来……结果碰见你了。”
夏特又看看李梓沐，内心还来不及动，又看见边上的穆子川。
“不过好像没我们事儿了。”
他感受着周围：“那我们就先走了！这儿不太平！”看着明明是个小广场但上面只有他们几个人的附近：“你保护好自己啊老兄！”
夏特挥挥手，拉着艾彼就打算走（艾彼：“哎哎！”）
“停！就在这儿！”
李梓沐还是扯着声音来了一句，夏特一帮人全站住脚，还来不及问“咋了？”，就听见——或者说猛地发现了这一个声音，那个将他们召唤过来的声音。
“别急着会合！”李梓沐喊，她不用特意去看，这些人的水平认得出自己的声音，光从他们一个个人脸上的表情就看得出来：“你们有特殊任务。”
“你…你…你……你们……”夏特看看李梓沐，看看穆子川，又看看刚才一直想说话的艾彼。
“你不认出来了吗，我就是书里那个。”李梓沐的嘴唇仍然发白，但看上去和平常没啥两样了。她把穆子川当成一根柱子来使，抓着他的手走到栏杆边，指了指下面——那个陈尸的广场里，那一个废弃的，坠落下去的巨大机甲。
按原计划这事早完了，但出问题了，所以只能这样干。
“把它端了。”
四个字，一点犹豫也没有。
夏特几个人顺着手指望下去，他们看见人潮回归平静，全部静立在那里，有些呆呆的，看见几盏灭了的灯，看见少了许多的喧闹仍从四面传来，也不禁想起那些关于“力量”的流传甚广的传说。
“明白。”
但他们其实只是在规划路线，艾彼又一次被李梓沐的神秘吓到了，一脸的不可思议。
夏特他们想动时又被叫住了一次，回过头来。
“注意一件事儿。”她喘了口气，那根柱子不禁看过去，伸出手想要扶住她，结果她只是顺势一挂，一手挂着他的脖子，一手抓住他的胳膊，还好柱子就是柱子，稳稳地定着。
这大概其实是个让人不禁吐槽的场景，但她的话倒是蛮吓人的。
“阿基拉·库伦，你们认识，十几年前从你们队里跑了人，害死了……”她看了一眼艾彼，闭了嘴：“总之，他现在是这儿的城主，而且……是个夜行者。”
最后三个字明显让在场除了她的所有人都本能地一震。因为她几分钟已经震完了，所以把语气放了个轻松：“所以——”特意拉了个长，整个人都围着柱子一转，最后只留个手在柱子的脖子上，右手十分、无比随便地指了指那个柱子——也就是穆子川。
“他，他跟你们一起去。”
穆子川懵了，艾彼懵了，夏特，剑和盾都一整个后仰，李梓沐乐了个声儿大。
“他…他？！他……”
夏特看着穆子川，手指想指过去又不想指过去，视线转来转去。
“他可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在上边生活，用点脑子！”李梓沐张开手，跳舞一样以穆子川为中心转起来，像一个喝醉了酒的舞蹈演员，还是钢管儿舞的，“所以…啊，放心！”
穆子川也蒙了，他看着梓沐，梓沐真他妈跟喝醉了一样，看着自己傻笑，不然就是没有眩晕感一样地转啊转啊转，他脖子倒没啥压力，但梓沐你……
他不禁想起刚才的话，计划，他只能过去多久她都这么个小傻子样。所以也只能把头一转过去，看着夏特，点点头。双方互换意见，心有灵犀了。
“好——！克洛克多半在那儿了！走……！走吧！”
她终于把勾在穆子川脖子上的手放下，差点摔倒，接着就对穆子川挥挥挥挥，笑了笑，故意地爸声音扯大。
“铁柱儿！看你的了啊！”
穆子川愣了一下，但还是在几次回头确认她面色惨白但能够保证安全后，跟着夏特他们下去了——但，艾彼被推了回来，他本能地，在穆子川让他照顾梓沐的话说出口之前就站住了。
回过头去，看见那个英姿飒爽的梓沐姐沉重地呼吸着，看见她越发下移的靠着墙的身子，看见她越发在地面上铺成一摊鲜红的长发。
他站住了，愣住了，也随着这其他四人的心意一样地回去了。
“梓沐姐！”
看见背影越发地小，声音越发地远了，李梓沐才终于长舒一口气，整个人的意识迅速远离，贴着墙的身体滑下，咳出一口血，瘫倒在地上。
这朵火玫瑰的边上没有留多余的血色，只有那个孩子踩着急切地步伐冲过去，背起她——迎着终于找到了这儿的主播先生的面。
他也带着几分惊色，立马为这个背起火地光芒寻找最近的医疗所。
上面的跑动，中间的急切，下面的冷静。都在向前推着。
在光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如一团黑色的藤蔓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