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是抱着柳辞冲进校园医院急诊室的,嘶吼声在深夜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凄厉,值班医生和护士被惊动,迅速围了上来。
“怎么回事?”
一个中年女医生快速检查着柳辞的状况,翻看她的眼皮,触摸她的颈动脉。
“她…她突然就晕倒了,刚才还在说话,一下子就栽下去了!”
我语无伦次,心脏还在狂跳,手臂因为刚才的托抱和紧张而微微发抖。
“她最近…学生会工作很忙,是不是太累了?”
医生迅速给柳辞测了体温、血压和心率,眉头紧锁:“高烧39度2,血压偏低,怎么拖到现在才来?”她严厉地扫了我一眼,随即指挥护士,“准备吸氧,建立静脉通道,抽血送检。”
我被护士请到一边,只能焦灼地看着他们忙碌。
柳辞毫无生气地躺在诊床上,脸色惨白,嘴唇都失了血色,平时那股精明强干的气势荡然无存,脆弱得像一片随时会破碎的琉璃。刚才她揭露的那些关于鹿柠的冰冷真相还像冰锥一样扎在我心里,此刻又被巨大的恐惧和担忧覆盖,如果她出了什么事…简直不敢想象。
等待检查结果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医生拿着报告单走过来,表情略微缓和:“还好,暂时排除了急性的心脑血管问题,血象显示有炎症,白细胞很高,初步判断是过度劳累加上严重的高热惊厥性晕厥,她最近是不是压力极大,睡眠严重不足?”
我连忙点头,想起她眼底常有的青黑和偶尔流露的疲惫:“是……学生会事情很多,她又是负责人…”
“胡闹!”医生斥责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知道吗?你们这些学生能干明白什么?再这么拼,命都要拼没了,先给她用上退烧和消炎的药,安排去留观病房休息,密切观察,还有你…”她指了指我,“今晚得有人看着点,万一体温再窜上去或者有其他情况,立刻按铃。”
“好的,好的,我一定看着!”我连忙答应。
护士推着挂着点滴、依旧昏迷的柳辞,来到一间狭小但还算干净的留观病房。
我坐在病床边唯一一把硬塑料椅子上,看着药液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她的静脉,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呼吸微弱而均匀,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一点多。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药效似乎开始起作用,柳辞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脸颊上不正常的潮红也褪去了一些。
大约凌晨三点左右,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充满神采、或精明或戏谑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水雾,显得迷茫而脆弱,她似乎花了好几秒钟才聚焦,看清了坐在床边,一脸担忧的我。
“梁…安?”
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是我,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我连忙俯身靠近她,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她微微摇了摇头,想抬手,却因为虚弱和输液管的牵绊而放弃,目光扫过陌生的病房环境,最后落回我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窘迫。
“我…怎么了?”
“你晕倒了,高烧,医生说你是累的,加上压力太大…” 我简单解释了一下,看着她虚弱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吓死我了。”
柳辞沉默了几秒,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再抬眼时,她似乎恢复了一点平日的冷静,尽管声音依旧虚弱。
“谢谢,我没事了,你…你快回去休息吧,这么晚了,宿舍…”
“宿舍回不去了……”我打断她,无奈地苦笑,“这个点,就算我跟宿管阿姨关系再好,她也不敢放我进去,太为难人了,再说……”我看着输液瓶里还有小半的药液,“医生说了,得有人看着你,万一再烧起来。”
柳辞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坚持。
她转过头,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病房惨白的天花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空气里只剩下药液滴落的微弱声响和我们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这种沉默带着一种沉重的压抑感,与平时我们之间那种或针锋相对或默契配合的氛围截然不同,我知道,她心里有事,而且是很大的事,刚才昏迷前那番关于鹿柠的揭露,只是冰山一角。
“柳辞。”我打破了沉默,声音尽量放得柔和,“医生说了,你这次就是累垮的,学生会那边的工作,国庆前的所有事情,你都别管了,交给我,你最近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其他的,什么都别想。”
我的话音落下,病房里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柳辞突然说话了,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飘渺的疲惫和自嘲。
“累垮?呵…也许吧,但可能…不只是学生会的事。”
她依旧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那层石灰板,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亲爱的。”她忽然亲昵地叫我,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和迷茫,“你知道…我之前为什么请了那么长的假吗?”
我的心提了起来。
之前她突然消失近一个月,只说是家里有事,我以为是她那个显赫的家族有什么重要的商业活动或私人事务需要她处理。
“家里打电话给我,说爷爷病危,可能撑不过去了。”柳辞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让我立刻回去,尽孝,送他最后一程。”
我屏住了呼吸。
“我买了最快的机票赶回去…一路都在想爷爷的样子,心里很难受。”她顿了顿,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的哽咽,“可是…当我推开家门的时候…迎接我的,不是悲伤的气氛,而是…”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巨大的痛苦,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尖锐。
“是我父亲,他站在客厅里,像头发怒的狮子,他指着我,劈头盖脸地骂,柳辞!你在外面玩够了吧?野够了没有?!还知道回来?柳家养你这么大,是让你在外面逍遥快活,追求什么狗屁“自我”的吗?”
柳辞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放在被子外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节泛白。
“他说…集团现在需要我,家里需要我,我的“假期”结束了,该回去,为家族分担责任了。”她的声音充满了讽刺和悲凉,“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好像我的人生,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写好了剧本,只等我去扮演那个“完美继承人”的角色。”
“我…我忍不住反驳了。”柳辞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颤抖的倔强,“我说…我的人生,我想要自己掌控。我不想一辈子活在家族的阴影下,像个提线木偶,我想…活出我自己想要的样子…”
“然后呢?”
我的心揪紧了。
“然后?”柳辞猛地侧过头看向我,昏暗的光线下,我仿佛能看到她眼底深处压抑的屈辱和恐惧,“然后…他像疯了一样冲过来,他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她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摸向自己的头顶,那里曾经被粗暴地拽过。
“好疼…头皮像是要被扯掉…”她的声音破碎了,带着哭腔,“他把我狠狠地拽过去…然后…然后一巴掌,用尽全力扇在我脸上。”
她抬起手,颤抖地抚上自己的左脸颊,仿佛那火辣辣的痛楚依旧清晰。
“我…我整个人都被打懵了,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发黑…直接被他扇倒在地板上…”她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洁白的枕套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爷爷…奶奶听到了动静跑出来…他们死死地拉住暴怒的父亲…把他推走…”柳辞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奶奶抱着我哭…爷爷气得浑身发抖…他们劝我…劝我…”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但眼泪依旧止不住:“他们劝我,说父亲脾气是坏了点,但也是为我好…为家族好…他们劝我…即使…即使我暂时不想回集团…至少…至少也把头发染回来。”
她自嘲地笑了笑,眼泪流得更凶:“呵…头发…你也看到了…我之前的淡粉色…小爱他们看来,这是柳家血脉的“耻辱”…是“离经叛道”的象征…只有染回他们熟悉的发色,才配做柳家的孩子。”
“我答应了,为了让他们安心…也为了…能离开那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柳辞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认命,“我染回了他们想要的颜色,出席了那几场让我恶心的商业晚宴,像个花瓶一样站在父亲身边,陪着笑,我还…还被迫接手处理了集团十几个项目,没日没夜…把自己变成那个…我最讨厌的…精致的、冰冷的、只懂得算计利益的柳家大小姐。”
她的叙述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和挣扎:“好不容易…熬到能回学校了…我以为…能喘口气了…结果临走前一天…他又把我叫到书房…”
柳辞闭上眼,泪水汹涌而出,身体因为极度的悲愤和无力而剧烈颤抖起来。
“他说,给我安排好了相亲…对方是某个合作集团董事长的儿子…门当户对…让我必须去见…马上就安排…还说什么…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家族联姻…天经地义…”
“我又跟他吵…歇斯底里地吵…可是…有什么用?”她睁开眼,眼神空洞绝望,“他根本不会听…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一个需要为家族利益最大化而贡献的…工具…我的意愿…我的感受…我的梦想…全都一文不值…”
她终于说不下去了,将脸深深埋进手掌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溢出,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委屈、愤怒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那哭声,撕扯着病房里冰冷的空气,也狠狠撕扯着我的心。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柳辞。
那个永远运筹帷幄、精明自信、仿佛能掌控一切的柳辞,此刻像一只被暴风雨摧残得遍体鳞伤的小兽,蜷缩在病床上,无助地舔舐着伤口。
她所承受的压力、痛苦和来自至亲的伤害,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学生会的工作压力,在她那沉重的家族枷锁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巨大的心疼和难以言喻的愤怒,特别是对她那个冷血父亲,在我胸腔里翻涌,看着她哭得浑身颤抖、孤立无援的样子,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我站起身,轻轻绕过输液架,在柳辞压抑的哭泣声中,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将她颤抖的身体,连同那床薄薄的白色被子,一起轻轻地、坚定地圈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哭声也戛然而止,只剩下细微的抽噎。
“柳辞…”我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和疼惜,“哭吧…没事的…哭出来会好受些。”
我的手臂微微收紧,给予她此刻最需要的、毫无保留的支撑和温暖。
下巴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淡淡洗发水香气的头顶,那象征屈辱妥协的奶茶棕发色此刻显得格外刺眼,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单薄身体里传来的细微颤抖,感受到她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我胸前的衣料。
她没有推开我,也没有说话。
最初的僵硬过后,她似乎放弃了抵抗,将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压抑的呜咽声渐渐变成了更加放纵的、撕心裂肺的痛哭。仿佛要将积攒了二十年的委屈、不甘和愤怒,在这一刻,在这个寂静无人的深夜里,在这个给予她短暂安全感的怀抱中,全部倾泻出来。
我没有再说任何安慰的套话,只是安静地抱着她,像一座沉默的山,任由她的泪水浸透我的衣衫。一只手笨拙却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另一只手紧紧环住她的肩膀,用最原始的方式传递着:别怕,我在这里。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病房里却只剩下少女撕心裂肺的哭泣和少年无声的守护。
冰冷的药液依旧一滴一滴地流入她的静脉,仿佛在对抗她体内燃烧的痛苦火焰。
而那个关于鹿柠的冰冷算计,那个庞大而压抑的家族阴影,此刻都被这间小小的病房隔绝在外,只剩下在绝望深渊边缘,彼此依靠的微弱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