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吵。

尽管这栋洋馆是皇女亲自监督加固的,每一间休息室都有着很好的隔音效果,但外面的动静实在太大,很难不让莉涅特注意到。

可她仅只是盯着门扉,在确认动静暂时波及不到自己后,就继续平静地在屋内梳妆了。

镜中的少女,如天鹅般无暇。

象征着高贵优雅的金色长发盘成复古宫廷髻,但却留了一缕垂落颈侧。深蓝色丝绒长裙完美地将她自幼养成的淑女气质衬托得淋漓尽致,裙摆缀满碎钻,如夜空星辰——虽有微光,却永不及皓月。这件礼服采用的是单侧露肩设计,另一侧用金色鸢尾形别针固定薄纱,腰封是银链缠绕的蔷薇花纹,象征着今晚的舞会是斯图亚特王国皇室举办的。

“一半矜持,一半勇敢。”

莉涅特伸出手,摸了摸镜子里这个绝美的自己,忽然重复出此前心上人赠送自己这件礼服时曾说过的话,忍不住抿嘴轻笑。

那时的艾尔薇拉曾笑着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家莉涅特选择穿上这件礼服,那么就证明,你已经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幸福……吗……

莉涅特的眼神暗淡了一下。

诚然,她曾经幸福过。

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夜,但也足够了。

莉涅特望向被自己平稳摆在一旁的草莓发卡,有些出神。

经过下午茶和洛兰阁下的一番哲学探讨,莉涅特已经基本想清楚了艾尔薇拉对自己的感情。

她只把自己当做妹妹。那一夜的温暖,也不过是一种担心,一种施舍给路边流浪猫的怜悯。

她像皓月一样皎洁无暇,在莉涅特最孤独彷徨的时候,强势劈开黑夜,硬生生地闯入少女的内心。

『在我的家乡,我们一般把这种人称之为——白月光。』

莉涅特回想起洛兰闲谈时对艾尔薇拉的比喻,忍不住微微勾唇。

白月光……

当真是个浪漫的词语。

莉涅特踱步到放着草莓发卡的精致小盒子边,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毅然决然地将盒子合上,收入腰封之中。

这个发卡和她今天的妆容非常不搭。

而且,作为告别,如果再将别人的「怜悯」佩戴在身上,未免就有点太过于矫情了。

莉涅特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然后轻轻拍了拍脸,平稳自己有些紊乱的思绪。

算算时间,现在舞会应该已经开始了一半。

艾尔薇拉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是否已经和塞蕾娜公开了恋情,如今正携手在舞台中央共舞呢?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和艾尔薇拉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公开见面吧?

莉涅特有些促狭地再次回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和衣领,一步三回头地确认真的没问题后,才将手缓缓放在门把手上。

她见到我……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

如果是洛兰阁下,一定会先看腿然后再说上两句俏皮话吧?

嗯?我为什么会想到他?

莉涅特甩了甩头,想要将这个有些无礼、有些好色的平民从脑海里甩出去,可是她没能做到。

对于洛兰,莉涅特其实一直觉得很奇怪。

他就像是只会出现在梦里的人物,明明看不清脸,睡醒后也会忘记大半,却在梦中分明能认出来谁是谁一样。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熟悉感,让人安心的同时,又仿佛在千万年以前,她们就熟识彼此。

推开房门,入眼的先是一片盛开的蔷薇花,随后才是人们窃窃私语的场景。

那位宫廷琴师似乎有些紧张,光莉涅特出来的这一小会儿,就已经弹错了好几个音节。

为什么大家这会儿没在跳舞呢?

莉涅特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不是很理解。

按照正常流程,这会儿贵族们应该都已经挑选好了心仪的舞伴,跟随着音乐互诉情爱了才对。

莉涅特漫步在蔷薇花丛中,朝着正厅走去。

有人注意到了她,但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他们没有学校那些小孩子碎嘴,多数身份也不如艾因兹贝伦家系,加之从小了解莉涅特的性格,所以很少会跟莉涅特主动搭话。

莉涅特也像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视线一样,从容端庄地迈步。

她看见了艾尔薇拉。

她还是一如既往得美丽。

和寻常便于运动的装束不同,艾尔薇拉今天也挑选了一件非常适配她的礼服,月白色的,很好看。

可是奇怪的是,艾尔薇拉的身侧,却并非那位一直针对自己的转学生塞蕾娜。

而是芙萝拉皇女殿下。

莉涅特小巧的鼻子动了动,终于在这会儿从空气中闻出来了一丝硝烟味。

难道是谁家的孩子偷偷往会场放烟花了?

莉涅特十分困惑。

不对啊,今天的舞会不是一场联谊舞会吗?来参加的人都是单身贵族才对,怎么会有胡闹的孩子呢?

莉涅特停下脚步,想要找个人询问一下发生了什么。

“别问,坚定地往前走。”

可还没等她拦下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位千金,耳畔便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洛兰阁下?”

莉涅特小嘴微张,环顾了一圈四周,却并没有发现那个男人的身影。

“是我。”

洛兰的笑声依旧是那么清澈,“还记得‘松鼠’吗?你不需要思考其他东西,只需要记得,你盛装出席此地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就行。”

“……您说的对。”

莉涅特抿了抿唇。

她确实没必要考虑会场发生了什么,也没必要思考为什么如今艾尔薇拉身边是芙萝拉皇女。

她之所以站在这里,只是单纯地想要与艾尔薇拉告白,然后被爽快地拒绝。

这是一场注定会输的战争。

“曾经看过一本书,里面有个飒气逼人的师姐说,要想打赢‘爱情’这场战争,共有三大法宝可用——”

洛兰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莉涅特一个人听得见。

少女继续向前走。

“鲜花,音乐,还有大声的告白。”

莉涅特的身前,突然像变戏法一样地多了一束尤为显眼的玫瑰。

她有些哭笑不得地接过这束看上去登场极其怪异的鲜花。

“洛兰阁下,您这是……变成透明人了?”

洛兰在下午茶时曾经和她讲过一个有关“透明人间”的故事。

荒诞又离谱,下流却「自由」。

“嗨呀,你先别管我,我待会准备给你弹一首曲子。然后你借着那首曲子大声的告白!”

“……难道洛兰阁下您不清楚,这场告白是错误的吗?”

“错的是你,蠢货。”

莉涅特的额头被不重不轻地弹了一下。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的告白能被称之为错误。每一段爱情都不存在任何输赢,只有先来后到。”

“……你说的对。这段爱情,是她先来的,所以我是输家。”

莉涅特垂眼。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骗自己?到底谁先来的你心里没数?啧,我现在没空跟你辩论哲学。总之你听我的就行,就当是给你的这段单相思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行不?咱们做「败犬」,也要做个体面的「败犬」!本来我都不想管你的,还不是看你可怜的要死,待会又哭唧唧又没人疼的,跟个憨包一样……”

洛兰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

莉涅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眼神望向一个方向。

虽然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但莉涅特坚信,洛兰就在那里。

“跟个老妈子似的……”

莉涅特捂着额头,嘟囔了一句。

或许是因为从未有人在如此情景之下,用如此抽象的方式与莉涅特对话,致使少女自己都没注意到,那始终端起来的礼仪架子,经过洛兰这么一打诨,竟然变得“平民”了许多。

而且她也已经没有那么紧张了。

轻轻哼出一声,少女加快了步伐。

“莉涅特小姐。”

在快要抵达艾尔薇拉身前时,一个身穿黑色紧身衣的蓝发少女伸手拦住了莉涅特。

这个人莉涅特认识,是芙萝拉皇女的「影子」,代号9527。

“殿下正在和艾尔薇拉小姐讨论正事,可以的话,还请您……”

“不用,让她过来吧。这是本殿和洛兰阁下的额外交易。”

芙萝拉皇女今天穿的是一件玄黑色长裙,裙面绣着血色蔷薇纹路,很衬她的气质,就是……

看上去有点杀机重重,不适合舞会。

折扇在芙萝拉的手中轻摇,加之其脸上随和的笑,尽显从容。

换作以往,莉涅特一定会在她的面前紧张,但今天她的决心,却不输在场的任何一人。

“莉涅特见过皇女殿下。”

莉涅特微微欠身,对芙萝拉略施一礼。

“无妨。继续做你的事。”

眼看蓝发少女对自己做出致歉动作,芙萝拉也退后两步,坐到了独属于她的座位上,莉涅特忽然有些感叹——洛兰阁下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甚至能和皇女殿下做交易……他真的只是一介平民吗?

“莉涅特……”

艾尔薇拉也终于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之前距离比较远没看清,所以直到此刻莉涅特才发现,她的眼眶红红的,就连妆容也受到了些许影响。

莉涅特想要伸手帮她擦掉眼角的晶莹,就像之前那样。

但只是刚抬起手,少女就缩了回去。

那已经……是过去式了。

“艾尔薇拉小姐……”

“这件衣服很适合你。”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莉涅特先是一愣,随后温柔地笑笑,示意艾尔薇拉先说。

“……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给我沏红茶的模样。明媚又可爱。”

艾尔薇拉微笑着伸出手,替莉涅特整理并不凌乱的碎发,指尖在触碰到莉涅特脖颈后又闪电般收回,随即换上一副姐姐的口吻,嘱咐道,“但下次舞会记得带披肩,夜风还是蛮冷的哦。”

她微微退后半步,恰到好处地将戒指藏住,随后轻笑,一如月光皎洁,“怎么了?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远处似乎传来了一点骚动。

莉涅特眼角的余光瞥到皇女殿下似乎对身旁的蓝发少女说了声什么,随后骚动很快便被平息。

“我来找你……”

莉涅特的喉咙滚了滚。

音乐声响起!

是和舞会完全不搭边的十分激昂的韵律,仿佛战鼓轰鸣,感觉下一秒就要让在场的众人上阵杀敌。

少女不用思考都知道现在是谁在演奏。

她有些想笑。

艾尔薇拉:“嗯?”

望着艾尔薇拉的笑颜,听着耳边洛兰孩子气的捣乱乐曲,莉涅特把刚刚想缓和气氛说的场面话吞回肚中。

“艾尔薇拉小姐。”

少女重新呼唤了一遍艾尔薇拉的名字,踏前一步。

艾尔薇拉随之退后半步。

“……嗯,我在。”

一如既往的点头,一如既往的若即若离。

每当莉涅特想要上前,她就会后退;而每当莉涅特想要后退,她又会像刚才那样温柔地触碰。

洛兰阁下的点评是什么来着?

哦对,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渣女”。

少女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可惜这个笑,是对洛兰当时摇头晃脑点评感到有趣的笑。

她深吸一口气。

“我喜欢你!”

少女如约大声吼了出来。

尽管这违背了淑女的礼仪。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喜欢你了!”

激昂的钢琴声在话音落地的那一刻忽然急转直下,从原本的狂放变的舒缓。

少女也随着琴声缓缓舒展开刚才有些激动的语气。

——洛兰阁下的琴艺有种速成的感觉……但过渡的居然如此丝滑,当真令人感到惊奇。

莉涅特提起裙摆,向艾尔薇拉行了一个古老的贵族屈膝礼。

她的指尖抚过腰封上的银链蔷薇,嗓音轻如夜雾,却让全场寂静。

“艾尔薇拉小姐,您时常问我,为何总喜欢在红茶里为您多放一颗方糖。”

少女手指轻轻一扣,腰封机关弹出一个小盒子。

白皙的手指将盒盖打开,露出其中廉价却饱含少女无数日夜情思的发卡。

“这是因为十年前,有一位少女因叛逆离家出走,却险些坠入深渊。彼时您施舍给落水猫的半杯冷茶,苦涩如菊。故而当我们于十年后再度相见,我只想为您的生活多添一分甜。”

金色的光芒就如同少女高傲的金发那般,虽稍纵即逝,却只消片刻便深深刻入每一位看客的内心。

发卡碎裂,化作点点星光,跌落尘埃。

“后来您赠我缀满星子的礼服,我便擅自把那句‘很适合舞会’,错听成‘很适合成为我的舞伴’。”

“我的错误,不仅仅错在自以为是的幻想,还错在共饮同一壶锡兰的黄昏,错在您的茶匙第三次绕过杯沿时,把钟鸣当做心动。这一年来,我数过一百四十七次与您在黄昏下相望时的心跳,却忘了去看,那一幕幕中您所眺望的远方。”

琴声陡然拔高,像是专程等候少女摘下耳坠,迈步踏出的这一步。

裙摆因为错位被撕裂,迤逦出一片银河。

“今夜,我褪去所有冠冕与绶带,只因想以莉涅特之名——而非「艾因兹贝伦的瓷器」——问您一句:”

少女第一次强硬地牵住艾尔薇拉的手,将它们郑重地摆放在二人身前。

清凉的花香弥漫,艾尔薇拉闻不出来这种花名为何,只觉得异常……凄美。

少女的指尖已经点上了艾尔薇拉手里的戒指,后者想要挣扎,却因内心的某种亏欠不敢用力。

“若这枚圈住命运的银环终将灼伤您的手……可否允我成为您剑鞘上最后一粒未化的雪?”

莉涅特读出来了艾尔薇拉眼底的那份想被她藏起来的情绪,轻轻一笑,松开对方的手。

既然选择放手,那么……

“毕竟,月光会骗人。”

还没等艾尔薇拉凭本能地后退,那位从来小心翼翼的少女便忽然拽过艾尔薇拉,在对方惊愕的唇角落下一吻。

很轻,很快。

一如少女在感情上从来的自卑与矜持,不过多了一份大胆。

“但偷喝您半杯红茶的我,却永远尝得出谎言的涩。”

琴声渐歇。

待艾尔薇拉回过神来,那位金发的少女已经乘着星辉,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她怔怔地望着莉涅特原本站定的位置,手捧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里像是丢了什么东西。

艾尔薇拉有些踉跄地走了两步,却因为脚下草莓发卡的碎片滑到,恰好栽入另外一人的怀里。

“艾尔薇拉小姐。”

那人脸上依旧是那样的云淡风轻、运筹帷幄,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她看着艾尔薇拉,露出她非常讨厌的眼神——「怜悯」。

在莉涅特的眼中……我也是露出这种眼神的“恶人”吗?

“她已经走远了。”

芙萝拉轻声说着,替艾尔薇拉柔和地理着鬓发,“若您执意去追,本殿自不会阻拦。但本殿以为,先让你们彼此静一静比较好。”

艾尔薇拉只觉手上的戒指有着从未有过的灼热,就像她的心,有着从未如此的揪心。

这种揪心的感觉很奇妙,很诡异。

诡异到她甚至想扑进眼前这个曾经当着无数人面羞辱过自己的皇女怀里,大哭一场。

“想哭就哭吧。毕竟你小时候经常被我欺负,我已经见过不止一次你的眼泪了。”

芙萝拉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似有心似无心地没有使用那个居高临下的自称。

下一秒,怀里的小孩就像是找到了什么宣泄口,当真全然钻入了她的怀里,肩膀抽搐着,低声袖泣着。

黑气将她们二人包裹,「影子」识趣地将两人带走离开,避免后续贵族们的非议影响二人。

“替我……跟他说一声谢谢。”

当影子消失前的那一瞬,藏于视线死角阴影之中的莉涅特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她的泪水早已将铺满整张俏脸,那精心准备了三小时的妆容,也在此刻如残花凋谢。

窗外闪过一道黑红色的光柱,伴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咆哮,直挺挺地在黑夜中掠过。

“别哭啦,小花猫。”

在所有贵族沉默不语时,一只看上去非常普通的手伸到了少女身前。

他龇着一口大白牙,看上去有些幸灾乐祸,也有些揶揄。

唯独没有「怜悯」。

少年指了指被刚才黑红色光柱震出来的几只鸟儿,语气轻佻,“还有十五分钟。尊贵的莉涅特小姐,请问您有没有兴趣跟我飞的乱七八糟?”

在这个角度,少女甚至看不清少年的脸。

但她知道,自己只要一伸手就能触到。

正如少年对于「朋友」的解构:无论自己是否掉队,无论飞的有多难看,他永远都会在不远处驻足,笑着等她跟上。

包括「松鼠」在内,那些荒诞的比喻曾让她忍俊不禁,可此刻,却俨然成了刺破阴云的光。

那是比「月亮」还要耀眼的……

「太阳」。

这个认知让少女的心脏居然微不可察地漏跳了一拍。

“顺带一提,这衣服衬得你腿比下午还好看。或许下次可以试试再加个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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