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陵没料到对方竟是这种惊世回答，一时间愣在原地，刚刚掷下的骰子都差点忘了捡起来。

“你身体里流淌着独属于我的血脉，村子里每个人都是如此，”朱幽蒹不紧不慢解释，“除了四百年前第一代建立幽水村的村民以外，后面每一代体内都流淌着我的鲜血，都是我的后代，都可以视为----我的孩子。”

“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说……”一旁的小羽打了个寒颤。

“我是明朝人，”朱幽蒹缓缓转头看向小羽，看上去并不意外她的存在，“我出生于崇祯二年，或者说公元1629年，比幽水村本身更老。”

“那我看到的那个场景呢？我看到的那个场景里，明明另外一个才是我妈妈，而且是你在天天折磨她！就像个超级变态一样！别再说什么那是假的，要是假的你证明，你拿出我妈妈的尸骨证明啊！！”

李信陵大声喊叫着，身体几乎都要站不稳。

“信陵，我对你永远都有耐心，所以我会一遍遍为你纠正----你的母亲就是我，站在你面前的我。”

小羽注意到远处黑影和蛟龙的战斗变得无比缓慢，仿佛有人摁下了0.01倍速观看视频那样----就好像现在这里的交谈是有意为之，有意要告诉自己还有信陵姐姐一切的真相。

“至于那个女人，她只是代替我的容器。魔法少女无法直接生孩子，过去四百年无数次失败实验向我证明了这一点。倘若想要拥有能够继承自己纯正血脉的后代，代替是最优质的出路。”

“什么叫做代替你的容器……”李信陵一脸惊诧，夹杂着愤恨和尚未干涸的泪水，“你，你根本就没有把人当人……那是我的妈妈，是我的亲生妈妈！你居然把她轻飘飘说成一个代替你的机器？她是人，是个人，不是机器！！”

“难以理解你对一名从未见面、从未照顾你的女人如此共鸣，甚至执意要将它叫作母亲。”

朱幽蒹轻轻摇头。

“依照你的标准，我应该对我的生物学父亲感恩戴德。他的确为了明朝作出了很大贡献，镇压顺军抗击清军，甚至能够在史书上留下名字。

可他忽视了底层百姓的死活，甚至为了筹集军费将我一个庶出的女儿卖到青楼。对我而言，他可以是明朝将领，可以是为了大义而上战场的英雄，但唯独不是一名父亲。”

“所以你就是那名花魁，是你发现了这片地带的泉眼，建立了幽水村。”索菲逐渐明白一切。

“并非是我发现地下泉眼，而是精灵龙出现之时，几乎快要饥渴而死的我将它作为愿望。”

朱幽蒹挥了下旗帜，一道浪花向上卷起：“清军南下之时，我和父老乡亲们逃离曾经的家乡，一些人觉得这只是换个朝代选择留下，他们被全部杀死。

我记不清许多细节，但我依旧能够记得精灵龙出现的那一刻，我以为是观音土吃多了，见到了鬼。

我的能力是制造和操纵水，乱世当中宝贵的能力，和我一同逃难的父老乡亲都得救了。他们奉我为村长，甚至在定居后专门造了一间小庙把我当做神仙一样供奉。

在我沦为青楼花魁卖艺时，是同乡的亲人凑钱将我救出。我记不得他是我的大叔还是二叔，对我而言，他远比我的生物父亲更像父亲。而既然我成为了一名仙女，理应轮到我带领为所剩的亲人们活下去，在那场席卷中原的浩劫当中活下去。”

“所以，听起来你其实也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孩啊，将情缘看得很重的纯真之人啊，”小羽抛出疑问，“又如何现在将人类……将李信陵的亲生妈妈看待成那个样子？”

“因为乱世当中，善良最不值钱。”

朱幽蒹张开左手，显露出几颗黑曜之种。

“成为一名仙女需要付出的代价很大，我的力量需要很多名为黑曜之种的材料供给，它们来自名为伪神的鬼怪，而伪神具有农民最害怕的特点：高度不稳定。

我所处的明朝年代不同于现在，农业不发达，难以人为控制产量。丰收之年尚可裹腹，遇到大旱大涝虫灾之年很容易粮食歉收，整个村庄的人都要逃难。

而伪神也是如此，精灵龙不会和我说明伪神来自哪里，如何寻找。幽水村所处的地带很偏僻，有时一个月能碰到四五只伪神，其中半数我打不过；有时半年都不见得有一只。

精灵龙从未和我明确解释灵魂宝石能量不足的后果，它只说我再也无法成为魔法少女——这一点已经足够，我决不会允许我在乱世中失去能够保护我、保护其他村民最大的仰仗。

所幸，我除了生产和制造水，还具有一项隐藏能力。我能将自身血液转化为特殊的水源，只要他人喝下，我的血脉便会融入其体内，让那些人类获得我的一小部分力量，同时提升智力和思维逻辑。

精灵龙说，这是罕见的血脉传承能力。作为本体的我相较于其他类型的仙女更加弱小，却也因为能够发展一方庞大的势力而具有远胜她人的上限。后代和信徒对我的信仰也会反哺我的能力，因此人数越多，我也会变得愈发强大。”

“……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会说村子里所有人都是你的……后代么？”小羽咽了一口唾沫。

“更加正确的说法是教主、教母、甚至于教皇，然而无论明还是清，对于宗教结社的提防都极高。”

朱幽蒹坦然回答，黑色长发在身后飘扬，和那面明朝的三角旗帜几乎融为一体。

“身为仙女，我有以一敌万的力量，然而最致命的短板便是黑曜之种的供给，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幽水村绝对不能成为众矢之的。

母亲这个名词，淡化宗教含义，也能以宗族的形式团结村里的每个人。只要人们体内都流淌着我的血液，称呼我为母亲，又有何不可？”

“但你还是没有解释……你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拿我的妈妈当做代替你的工具！”

李信陵跪在地上，全身都在剧烈颤抖。

“这么多过往，这么多秘密，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哪怕一点半分！你是真的爱我，还是根本就拿我当成另外一件工具来用？！”

“因为时机未到，而我对你寄予厚望。我希望你能够由浅入深一点点成长，直到最后成为幽水村的中流砥柱，为扫清其他势力做好准备。”

朱幽蒹环绕着李信陵、小羽和索菲三人缓缓踱步：“我对你自然是一片真心，因为你是四百年来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孩子。

我花费了三百年时间，终于解决了黑曜之种的供应难题。无数次实践证明，伪神往往会有数量十数到上百不等的失魂者伴随，以人类之躯喂养失魂者可以让他们逐渐成长为新的伪神。杀死这些伪神可以获得更多黑曜之种。

它们的质量没有野生的纯净，但已经是一种稳定的供应，只有在这之后，我才第一次从阴影走出，逐渐扩充幽水村的影响力。

然而世间仙女远不止我一个，其中一些是危险和不稳定因素，我需要更多帮手。直到二十年前，也就是你出生的一年，我才终于解决了诞生纯正后代的问题。你，是我唯一成功的后代，也将注定成为我最亲密无间的女儿与爱人。”

“稳定的供应……”李信陵发出沙哑的笑容，“我的妈妈也是这稳定供应的材料吧？是吧？！你们把她喂给了那边那个失魂者或者说伪神，你们把她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怪物！”

她猛然站起，双眼燃烧着炽热的烈焰：“你会下地狱的，朱幽蒹，你会为了你的所作所为下地狱的！你以为你这样玩弄诅咒和好运就能永远潇洒下去？你会被因果反噬的，你的所有罪恶最终都会大白于天下！”

“你还是小孩子心性，信陵，即使生气和发怒的时候也是如此。

我必须反省自己，在你人生的二十年时光中没有成为一名合格的导师，即使我花费重金为你搭建设施齐全的学校，请来了赛里斯最好的一批老师。”

朱幽蒹脸上浮现出一丝遗憾和失望：“这或许的确是我的报应，过于珍惜和重视你，让你浸泡在蜜水中成长，成了恃宠而骄的孩子。”

“诅咒你！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下地狱去！”

李信陵再度扔下骰子，这一次骰子投掷出一个五。五条水蛟龙张开大嘴扑来，朱幽蒹像扇扇子一样挥舞“明”旗帜，只一下，登时就让它们化为水雾。

“信陵，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诅咒，也不存在地狱——如果地狱真的存在，那一定是这个世界本身，因为他人即地狱。”

朱幽蒹摇摇头，仿佛真的是一名注视着被宠坏孩子的母亲。

“好运和不幸，都只是我精心编造的童话故事。真正起作用的只有我的血液。好运水带来好运，因为我的血液会改善人类的体质，增进精气神，还能变得更加聪明。更加聪慧和勤奋的人类，当然比普通人拥有更好的‘运气’。

至于吸收的厄运，压制在水潭深处的诅咒，那些都是为了隐藏伪神养殖基地而作的伪装。诅咒不存在，但那些试图妨碍幽水村发展的人，好运水会在我的命令下进攻体内器官，直到死去或者变成疯子，以诅咒和厄运的方式终结他的生命。”

她伸出旗帜指向李信陵：“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诅咒，那就是过于弱小而被他人踩在脚底，就像那些蛮子奴役两百多年的中原，将璀璨的华夏文明碾为齑粉。

这种诅咒无解，只要人类内心的野兽本能不除就永远存在，即使是400年后看似文明的现代世界，人类已经在月球伫立了永久基地，弱肉强食依旧是世间重要的生态链。”

李信陵仰天大笑，她的眼角留下泪水，红色的。

“所以说……在你眼里，我的妈妈其实就是一个你用来变强的道具而已——而我其实也是如此，”李信陵攥紧拳头，“你所谓的珍视我仅仅只是因为我对你有用，对这个村子有用，仅此而已！”

“信陵，不要让当代社会的人文主义蒙蔽你的双眼，它对你我这样的仙女并不适用。”

朱幽蒹一直半眯的眼睛缓缓睁开，幽黑色的眼瞳倒映天空之上的繁星。

“我见过你们当代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我目睹明朝官吏盯着大肚子挨家挨户收税，交不上来乱棍打死；我见过蛮子士兵玩女人，将她们像牲口一样串成一串；

我亲历不列颠人带着火枪火炮，眼中满是对财宝的渴求；我见证革命军高举火把和步枪，嘴里嘶吼着民三理念；

我亲睹霓虹人处决一排排被俘虏的军人，从机枪里退出的弹壳点燃冰冷的空气；我眼见新赛里斯成立，人们挥舞红旗庆贺新时代的成立；

我看着改开年代下岗潮席卷各地，失业的工人用毒饺子结束生命；我凝视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餐桌上头一次摆满吃不完的肉；

我观赏村里后代从半个国家远的工厂买来的耕种机器人，它们取代牛和拖拉机播种一片片绿油油的麦田；我聆听耳机里人类登录火星的新闻，村里的大学生在饭桌上激烈讨论可控核聚变的技术突破。

所有这一切都化为时代的一粒尘埃，历史书上的一段文字。死亡和逝去代表一个时代的终结，被后人所遗忘。唯有活下去，用鲜活的肉体屹立在这片大地之上，才存在名为可能的希望。

我，朱幽蒹，从成为仙女——或者说魔法少女——的那一刻起，就发誓要带领幽水村好好活下去，打破那禁锢世间凡人的诅咒。

四百年的沧桑和隐忍，我可以昂首挺胸说出我的理念从未改变，幽水村的繁荣与发展依旧是我现在唯一在意的事情。

而现在解决了黑曜之种、与力量不足两大后顾之忧的我可以大踏步行走在这条道路上。

再大的代价我都亲眼目睹，再惨烈的悲剧我都亲身体会。代替我养育你的女人是世间众多尘埃中的一粒，她已然完成了历史交付于她的使命，孕育你，一名同样被精灵龙选中成为仙女的女孩。

她的确留下了一些困扰的难题，比如说现在所圈养的伪神因为她的过度思念而数次冲破牢笼，攻击旅客影响了幽水村的税收。这样的困扰终究会被解决，就像过往无数的难题那样。”

小羽深吸一口气：“我……我在你眼中看不到哪怕一丝名为……名为人性的情感……”

“和我一样在人世间行走四百年，你会收获和我一样的眼睛。”

朱幽蒹撇了眼小羽，随后走向李信陵：

“信陵，这些话我原本要留给十年二十年后更加成熟的你，但既然你现在就已经向我顶撞，时间段有必要相应做出调整。

战胜它，战胜你内心名为人文的软弱与善良，我们是永恒而强大的仙女，不需要名为人性的情感。

而今的赛里斯乃至整个世界危机四伏，蓉楚省虽然已经基本被我控制，但一股名为达斯克沃登的欧洲教派正在悄然渗入赛里斯。其领袖和我一样都具有血脉传承能力，她们的教徒和后代更加疯狂，以将整个世界陷入互相杀戮的战场为终极目标。

我已经和南部与西部战区展开合作，驱逐那些更加危险的存在。同时进一步发展幽水村，直到化村为城，让它永远屹立在赛里斯这片大地上。

如果要恨，建议将仇恨转向那些并不守序的疯子——至少过去二十年，你从未在幽水村的村民脸上见过嗜血的杀意和癫狂的表情吧？”

她向李信陵伸出一只手：

“信陵，我的孩子，和我站在一起，做最正确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