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芝曾经参观过一座神像。

那时候,他拗不过同伴的热情,是被生拉硬拽着进了庙门,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座被由黄金和玉石打造的神像。

当朋友问他有什么感觉的时候,夏芝只是吐了吐舌头,一边说“是你有感觉了吧”,一边转身逃走。

但他撒谎了。

在看到那尊神像的瞬间,夏芝就觉得自己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强烈的窒息感包围了他,就像被沉到水底,目之所及,只剩幽闭。

直到朋友轻拍他的肩膀,夏芝才从梦魇的爪下勉强逃脱。

此后多年,每当午夜梦回,他都会梦到那尊神像,它被无数尊泥俑拱卫,又像是被泥俑们淹没,但无论那些泥俑将他抛向何处,它的嘴角,永远都带着一抹不知意味的微笑。

夏芝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那抹微笑的含义。

但今天,看着身旁的“亲人”,和对面似笑非笑的“仇人”,夏芝忽然就懂了。

那是嘲笑。

“夏芝,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阿姨都会站在你这边。”

坐在夏芝左侧的王阿姨用力点了点头,声音铿锵有力。

但夏芝看见了,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钱箱。

“是啊,毕竟咱们是家人,出什么事,咱们都要在一起,何况你是被人强了啊,就拿那么几个臭钱来,你以为就能抵吗,拿走,快拿走,不要脸的东西!干什么呢这是,来耀武扬威吗?”

坐在夏芝右侧的王叔叔挥舞着手臂,似乎被气得满脸通红。

但夏芝看见了,他看似是在推脱,但实际上每次挥手,他都会在打开的那箱钱上抚摸一把。

每触摸一次钞票,他身上的肥肉就发出一阵颤抖。

“是的,非常抱歉。”

坐在夏芝对面的女性微微低头:“我的委托人也知道,这些东西根本无法弥补她对夏芝先生造成的伤害,但是,她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说着,女性叹了口气:“她今年才十七岁,正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本该在学校享受青春,却没想到,居然有人能无耻到对她这样一个孩子下手。”

“她是诺澜医药公司的千金,因为一些商业上的原因,一伙人买通了她的好友,将她引入了一个酒局,在那里,她不但被逼迫着侵犯了夏芝先生,还被录下视频作为威胁。”

说着,她看向夏芝,目光炯炯:“如果不是夏芝先生抓住机会反抗,恐怕那些人会以此为要挟,让她做出更多不可挽回的事情,因此,我的委托人对夏芝先生,是极为敬佩、感激,同时也内疚的。”

“可惜,她从那天后就一直卧病在床,只能让我来向夏芝先生表示歉意,请相信,这只是我的委托人想要向您表示歉意而已,并不涉及任何协议的签订,关于法律和程序上的事情,因为此案内情复杂,所以后续我们应该会经常接触,我给您留个联系方式,遇到什么问题或者有什么需要,尽可以联系我,对了,您的律师费并不包含在这些里面,您可以自行选择一家律所,到时候将账单寄给我们即可,我们会给您全额报销。”

夏芝看着女性那生动的表演,还有叔叔阿姨那聚精会神听讲的样子,额头就像快要被刺穿一样疼痛起来。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见了那尊神像,它悬停在女性的背后,就像一个若即若离的影子。

“那么,请容许我再次替我的委托人向您致歉——”

“够了。”

夏芝张开干涩的嘴唇,盯着女性和她背后的神像:“我已经看厌你这张脸了。”

女性的脸上闪过一瞬的错愕,但很快,她就又恢复到了那副专业而认真的表情,只是眉眼间多出了些许疑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是在让你实话实说。”

夏芝按住自己的额头,试图用钝感压制疼痛,可疼痛却从喉咙里冒了出来:“你们愿意花多少钱买我的口供。”

女性推了推眼镜,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两旁面露惊讶的王家夫妇:“我想提醒您...”

“王叔,王姨,谢谢你们刚才为我出头。”

还没等女性话音落下,夏芝就立刻打断了她,转头对两人开口:“但现在我要谈点不方便的事,可以麻烦你们出去一下吗?”

王叔叔愣了一下,双手下意识按住了膝盖,但王阿姨伸手拉了下他的衣服,他这才不情不愿地从沙发上起身,一边走向门外,一边还不忘指着女性大声嚷嚷:“你要是敢再欺负我家侄子,我就跟你拼命!告诉你,就算你是诺澜医药的人,我也不怕!别扒拉我,告诉你!我也是有朋友的!”

“啪!”

大门合拢,室内一时寂静。

女性盯着夏芝,而夏芝则盯着桌面,按压额头的手越发用力。

最后,还是女性用一个微笑打破了僵局:“我们诺澜医药的名字可拗口的很,就连我都有可能读错,没想到您的叔叔居然第一次就能说得那么流畅。”

听到这句话,夏芝按压额头的动作不禁停滞了一瞬,随即像是要逃避什么似的,把头压得更低了一些。

女性看到了这一幕,却没有声张,只是笑容变得越发灿烂起来。

“啊,抱歉抱歉,跑题了。”

她拍拍自己的脑袋,从背包里取出瓶子和茶杯,沏好两杯红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夏芝面前,表情稍微认真了一些:“我可以直接告诉您,诺澜医药这次给我的最高预算是一千万,桌上只有三百万,后续的七百万是看着给的,如果我口才够好,或者手段够硬,那么省下来的钱就是我的奖金。”

“不过,我的做事原则是——尽量让所有人都满意。”

她拿出一张纸,放在桌面上,夏芝低头看去,发现是一张支票,上面数字那一行空空荡荡,就像个黑洞,只要多看几眼,就连人的灵魂都会被吞噬殆尽。

“您可以在这上面写下您的目标金额,只要低于一千万,那么我以我的声誉担保,这张支票就会当场生效。”

说着,女性将自己胸口的那支梵立钢笔放到桌上,轻轻地推向夏芝,语气温和而坚定:“不会有任何协议,不会有任何风险,您只需要写上一串数字,后面就只会是一些流程了,不仅如此,我们还会支付您出庭的费用,并帮您请好足够长的带薪假期。”

“请相信,这都是私人赠予。”

她瞟了一眼夏芝,然而,这次她失望了,夏芝仍然像刚才那样按压着额头,没有任何要答应的意思,甚至,她似乎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厌恶。

女性不禁感到了些许急躁,根据她的调查,眼前这个男孩是个典型的好好学生,也只有这种人会“百折不挠”,或者说油盐不进。

但这单对她来说很重要,重要到她甚至不敢想象失败的后果。

于是她决定走一步险棋。

“又或者...”

女性话锋一转:“您希望为这座城市做出一些别开生面的贡献,我们也完全有能力,正如您所知的那样,您的老师最近正在为警察局长的位置而烦恼,虽然诺澜医药并无任何政府关系,但为了城市的治安…”

“咚!”

略显沉闷的碰撞声在室内响彻,女性的话语连带着视线被拦腰截断。

她缓缓转头,目之所及是一个钱箱,它翻倒在地,无数张绿色的纸钞从中翻出,就像落叶一般飘零在地。

少年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低着头,发出野兽般剧烈的喘息,咬紧牙关的模样,让人不仅联想起“择人而噬”。

女性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在自己的指尖上看到了些许猩红。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她叹了口气,随即毫不在意地跪到地上,把那些纸钞一张一张地捡回箱中,甚至还能让语气保持温柔:“请放心,我脸上的伤口只是个小小意外,并不足以构成起诉您的要求,而且我也得做下自我检讨,您毕竟是一位精英警察,我不能用对待一般人的方式来对待您,所以——”

她将最后一张纸钞放回钱箱后,微笑着向夏芝伸手:“我们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如何?”

夏芝没有去接,他用手按住汗涔涔的脸颊,才堪堪压制住愤怒的情绪,过了半晌后,他疲惫地吐出一个单词:“滚。”

“明白。”

女性毫不在意地收回手,微笑着提起四个钱箱,走向大门。

只是在临走之前,她又转过头来,补充了一句:“对了,我建议您等会儿查看一下手机,否则会错过相当重要的事情。”

夏芝仍然没有回应,于是女性挑了挑眉毛,用膝盖压开门把手,向外走去。

只是在出门的瞬间,她脸上的表情就从微笑转换成了严肃与沉痛,而几乎就是在他开门的那一刻,王叔和王阿姨也从楼道里蹿了上来。

两人都死死地盯着她手里的钱箱,表情僵硬得像是两尊泥俑。

“抱歉,两位,请让一下。”

女性叹了口气,从他们中间挤了过去,假装自己没有感觉到王叔叔阻拦的动作。

在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她听见了两阵迫不及待的脚步。

于是,女性再也没法抑制住自己的内心,忍不住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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